沈老爹把那濕淋淋的腳抬起來也不顧滿地滴的水,往床上一放,白眼都懶得翻過去,潘氏連叫帶跳,趕緊拿厚布給他擦腳,到不再說那尋短的話,一個不理一個有心要說每回開口沈老爹就捶床板,折騰到深更半夜方才睡了。
第二日秀娘早早起來燒熱了灶,開了門到船邊買了一簍鱔,進廚下剔骨切絲,把骨頭放進滾水裡燒湯,鱔魚絲兒拿熱油翻炒撈出鍋兒,一簍子鱔魚,做了半鍋鱔魚鹵,昨兒抻好的麵擺到擔上,此時湯也滾出了鮮味兒,抬到推車上頭,潘氏的娘家侄兒鵬哥兒日日都要來饒一碗吃,推了車到蠶兒巷,秀娘摸幾個錢出來,他便甩手走了。
潘氏起來的時候,灶上已經擺了做好的麵,她頭一伸,瞧見蓉姐兒還在睡,秀娘跟推車都不在了,進屋推醒了丈夫:“怎的今兒還去賣麵?”
秀娘原還米麵饅頭換著法兒吃,後頭見賣出最多的便是麵,就日日換了澆頭出去,昨兒是爆豬腸,今兒便是鱔魚,剛剛稻田裡撈出來的,又鮮又嫩,拿自家做的蝦油炒過,吃進嘴裡一抿就化了,最多人捧場。
她從早到晚一聲也不言語,小鎮上哪裡藏得住事兒,朱氏已經把王四郎在灈州遇上水匪的事兒傳了出去,來的人倒有一半兒是彆家巷子裡專來買麵吃的,喝著她的湯是清早起來拿鱔骨燉的,便往那擺錢的碗裡多放幾枚。
還有那些個沒成家的,見她這付模樣可憐她,秀娘貌不出眾卻有好手藝,想了一回有幾個意動起來,隻見她還穿了家常衣裳,並沒戴孝,也不好開口。
潘氏眼睛望穿了才見秀娘推了車兒進來,迎上去看了她的臉色不說話,秀娘卸下車往屋裡去,蓉姐兒膩在沈老爹身邊,看他寫字兒,見娘來了,小跑了過來一把抱住了秀娘的腿。
到此時她才笑:“早晨的麵好不好吃?”
潘氏見她沒事兒人一般,倒比嚎啕一頓還提心吊膽,幾次想開口都被沈老爹瞪了回去,秀娘進屋抹了臉換了身乾淨衣裳,還給蓉姐兒也紮了個包包頭,抱了孩子到門口:“娘,我去紫帽兒街一趟。”
“哎,哎。”潘氏應了才回過神:“秀娘,你去做甚?”
那個朱氏上門來便沒安好心,潘氏比她的日頭長,前街後巷子裡全是她的老姐妹,上午兩步路一跑就曉得朱氏把消息放出去了,當著外人又是哭又是跌腿,演得十分像樣,可濼水鎮上哪個不知她那付心腸,轉頭就把話兒轉到了潘氏這裡。
潘氏想了一回,倒覺得對,秀娘正青春,守著個女兒過餘下的寒暑春秋,往後沒人給她撐腰,她難道還能賣一輩子的看蠶食?
潘氏自然不曉得王老爺肯給蓉姐兒立女戶,為了女兒打算,自然是趁著熱孝百日裡嫁掉的好,再守上三年,哪裡還有年輕後生肯要她。
她心裡這樣想卻不能說出口去,年輕輕的婦人剛沒了丈夫這會兒誌氣都足,立了誓要守個一生的也有,剪了發刮了臉不守也得守的也有,可那哪裡是當爹媽的能看得下去的日子。
沒了丈夫還有親爹娘在,可等他們都去了,還有誰來給女兒撐腰,全都舍到姑子街去做繡活計,都說痷堂裡出來的繡活兒最活,怎麼能不鮮靈,那一針針一線線刺上去的都是光陰,沒丈夫沒子女,連婆家都當沒了這個人,一日三餐四季衣裳都要靠著一雙手掙出來,但凡親爹媽在世,哪個能看著骨肉過這日子。
秀娘抱了蓉姐兒,一路走到紫帽兒街,開門的是梅姐兒,她的眼睛還紅著,看著秀娘又要淌淚,秀娘臉上帶笑,嘴裡卻道:“哭甚,消息都沒做實,我娘家爹有親戚在灈州,托了人去問呢,你哥哥打小出了幾次紕漏,哪一回不是好好的?”
梅姐兒一怔,聽了這眉頭一散,臉上都要笑起來,迎了秀娘進屋,把嘴兒一呶:“那邊的,恨不得今兒就發喪呢。”
秀娘往裡一瞧,堂屋裡疊了許多白布,不光是發喪,連做法事用的都儘夠了,她也不理會,隻問一聲:“爹呢?”
梅姐兒指了指書房,秀娘一徑往裡去,到了書房看見王老爺還如原來似的躺倒在椅子上,手裡捏著兩個核桃雕的球慢慢轉,她立住一會兒才聽見核桃球轉動的聲音不對,定睛一瞧,原是王老爺的輕輕打顫,抖個不住。
“阿公!”最先開口的是蓉姐兒,她記得人了,看見王老爺就叫了一聲,王老爺眼兒一睜,看見蓉姐兒眼睛不由酸起來,張了手:“阿公抱。”
蓉姐兒並不親他,今兒卻乖乖叫抱了,還把頭趴到他肩膀上,梅姐兒看了茶來,見著了又是一陣鼻酸,秀娘咽了淚,這一家子,真為著王四郎傷心,全在這兒了。
她吸一口氣,兩手握成拳:“爹,不見著人,絕計不發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