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唯不知該如何回答, 隻聽他微顫著聲音道:“經年一彆,我心有悔。”
異人修長的手指蜷起,緊緊扣住李唯的削肩, 低輕的聲音也帶上鼻音, 聽起來有些讓人心碎,又莫名讓人心醉。
異人整個病弱的身體都在輕顫,李唯甚至都能感到他的難過和煎熬。想起千流說這病多是憂愁幽思抑鬱難平而來,她便放棄了勸說異人清醒的想法。
誰能與之共一夢,誰人知心吐一言。
夢境之中能到男兒流淚的地步,必定是心中最難釋懷的事。就讓他在半夢半醒間釋懷片刻對這病而言也是好事,誰讓李唯是這世上最怕他死的人呢。
異人病中額頭抵在她的頸間, 細眸半睜開合,長睫在她頸上輕輕地眨動。靠了一會他似乎不那麼難受了,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 似是全然放下了戒備。手指也不再緊緊的扣著李唯,反而鬆垮垮落在她的衣上,沒什麼目的的撥弄她佩玉的穗珠,像隻安靜慵懶又滿足的貓。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他聲音低低的說,“那時每個人都打著為你好的話來勸我,哼,若早知是那樣的結局, 還不如帶你一走了之。”
李唯聽他說話,權當幫他派遣憂思,自己卻不好出聲應答, 隻是安靜的坐著。
異人靠著她發了一會怔,有些不悅的說:“怎麼不說話,不準生我的氣……不過要是真的氣……也不準不說話。”
李唯聽他這語氣就有些皺眉,不知為什麼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心說難道王孫公子與人相處都是這一種調調?好像寫的套路。
“我欠你的總要還你,現在這個樣子,也算是還了你半條命。你若是再不來見我,另外半條命遲早也是你的。”
異人的聲音原本就很輕了,如今語氣軟下來更是有一點溫柔的意思在裡麵,雖然他的音色實打實是帶著磁性的低沉男聲。
李唯聽了這話不由有些心生感慨,原來這位生出一代雄主鐵血皇帝的秦王,竟是個深情繾|綣之人,怎麼在他那掃平**統一寰宇的兒子身上一點沒看出來呢。真不知道嬴政到底是他跟哪個冰山心機女生出來的,鐵定遺傳了他|媽。
“怎麼了?”異人見她一直不說話,迷蒙中就有些失落,抬手去摸李唯的側臉,李唯偏頭一躲,異人就不悅,但被她避開的手指無意間滑過脖頸粘下些許半乾的血跡。
“你受傷了?!”異人看到血跡,迷離的眸子迅速聚焦,豁然起身道,“誰傷你!”
李唯還沒來得及解釋這是他的血,異人就先望著他怔住了。
他看著眼前陌生的臉,眼神逐漸複雜,從驚訝到迷惑再到憤怒,等看清了李唯那一點凸起的“喉結”瞬間就怒了:“你是何人!”
李唯想了想還是決定以理服人,正經道:“公子,在下並非有意冒犯,你身上有傷,最好不要亂動。”
異人想到自己方才還靠在這人身上,一陣深深的厭惡襲上心頭,隻覺胸中氣血翻湧,不禁急咳兩聲,又吐了一口血出來。
李唯是真的怕他胸骨斷了戳中內臟才吐血,虛扶一把要幫身形搖晃的異人穩住身體,不料異人竟是使出了全身力氣,不顧自己身體狀況冷然推開她,咬唇恨道:“滾!”
這麼狹窄的空間裡說出這種話來可就真的是失了情分,李唯的臉冷了下來,側眸望著異人寒涼道:“公子自重,不要以為什麼人都在垂涎你。”
“先生,到了,公子哥哥怎麼樣了?”馬車既停,千流打開了車簾,見車廂內劍拔弩張的氣氛一時呆住了,緩了緩才詫異道,“誒,這位公子哥哥怎麼自己動了!動不得,傷情不明動不得!”
異人靠著車壁硬撐病體,此時已是額沾冷汗,幾絲黑發貼著蒼白的側臉,菱唇殷紅指節泛白,正恨恨的盯著李唯。
千流被異人急火攻心的樣子嚇壞了,澀聲道:“公子哥哥,你,你到底怎麼樣?”
李唯看也不看異人,率先下車冷冷道:“我看他好得很。”
下了車李唯才知已經到了異人往日的居所,起先心中對他的那一股火氣頓時被這周圍的環境滅下大半。
異人所居的這方庭院十分狹小,四麵高房,中間一方天井,險峻幽暗得幾乎照不到春日的暖陽。
左師四丁引路帶李唯繞過庭院影壁,後麵是半個雜草叢生的小院。正北三開間大屋,廊柱油漆斑駁已經有些脫落了。廊下一個身著舊秦衣的老內侍正在一隻燎爐前生火,見有人扶著異人進來,趕忙上前招呼。
“公子的病又犯了嗎?取藥沒有?”老內侍過去搭手攙扶腳步虛浮的異人,又對屋內喊道,“徐宮人,公子身上不爽利,還剩多少銀錢均拿出來打點門外的趙國侍衛,想法子為公子抓藥。”
鬢間夾雜白發的中年女子一身漿洗的發白的宮裝穿在身上,倒是手腳麻利的應聲去做事了。
李唯被左師四丁請入會客的大間,幽暗的正廳內空曠的唯有一塌一案,其餘擺設一應具無,可見落魄到了何種地步。
左師四丁見李唯目露詫異,不由慘淡一笑道:“呂先生見笑,公子在趙國原本就是老秦王拋給趙人的棄子,幾番秦趙之戰已讓公子淪為趙人泄恨之由,那老秦王卻恨不得公子被趙人食肉寢皮好拿下一個借口大舉攻趙,趙人心知肚明,益發厭惡公子,故而此處居所也是這番光景。”
李唯早知嬴異人在趙國不好過,可親眼見了這“不好過”的程度,也不禁要蹙眉。難怪異人脾氣古怪,這麼一個姿容天成的玉人被老秦王扔到這裡任敵國仇視磋磨,原本就是想要他死成全秦國用兵,這麼絕情的操作,哪個風華正茂的王孫公子受得了。
李唯一歎倒也不那麼氣了,多少還有些為異人感到淒涼。難怪曆史上的嬴異人能與呂不韋這個商賈合作,不惜更名換母自稱子楚,承認是楚國人的兒子,被逼到這個份上,猶如沙漠旅人渴望甘霖,即便給的是一杯鴆酒,渴到極致怕也會毫不猶豫的飲下,更何況呂不韋給的還是杯蜜漿。
李唯對左師四丁道:“今日遇到卓傲,我意氣用事,一時出手便讓公子日後遇到無藥可用的窘境,實在不該。因此,我本次從齊國而來略備了一些錢帛,便都贈與公子以為日常用度開銷。”
李唯說著便讓荊燕去車上取了一盒金餅,幾匹絲綢置於案上。
左師四丁一見慌忙推辭,但李唯隻稍微堅持了一下,他就不太好意思的收下了。畢竟都窮到吃不起藥的地步了,總不會看著自家主子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