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到什麼時候,心理的成長和發展都有著極強的個體差異性。這種個體差異是無法通過建立病例庫、收集大量樣本做概率統計來抵消的……或者不如說,正是“大量樣本”這個思路本身出了問題。
心理谘詢的目的,永遠都不是把來訪者變成“正常的大多數”。
……
“當初也是因為有了三代‘繭’,我才同意了再次征召。”
淩溯沉吟道:“不然的話,我說不定就隱姓埋名去嚴博士那兒打工,暗中下手改他的代碼了。”
莊迭想了想那種可能性,有點擔憂:“這樣的話,我們現在可能就在幫嚴博士修理吸塵器。”
淩溯沒繃住笑了下,彆過頭輕輕咳嗽了幾聲:“……對。”
他收攏手臂,替莊迭掩了掩那一邊的被角。
“對我們來說,要寫的是任務總結,對‘繭’而言,就是一份學習資料。”
淩溯繼續解釋:“我們在不斷教它新的東西,讓它理解人類處理夢域的邏輯,理解夢域的不同變化……隻要教得足夠細致、有足夠的耐心,它就會自主學習和糾正錯誤。”
比如這次“繭”在探測時出的錯,就是個必須詳細記錄下來,嚴厲批評並糾正的失誤。
對岸是不能長久滯留的,Z1和那幾個一級任務者在對麵待的太久,會失去回到現實的能力。
退一步講,如果不是淩溯和莊迭被及時送過去,而是交給那些破繭者負責救援和處理,艾克特沉睡的意識也會被一起永遠粉碎。
淩溯之所以要儘快把任務總結寫完,就是為了讓“繭”吸取教訓,不再犯類似的錯誤。
“平心而論,‘繭’現在成長得已經很不錯了。”
淩溯輕輕笑了下:“一切剛起步的那個時候,它犯的錯可比現在多得多……”
在潛意識中探索夢域,出一點差錯,就會釀成不可挽回的嚴重損失。
有許多拓荒者,並不是因為自身的操作失誤而被困在夢域裡。而是因為探測的不全麵、對情況預估不足,意外陷進了某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泥潭。
莊迭想起了在訓練場看到的那些記憶畫麵。
他沒有說話,在安靜的黑暗裡抬起手,輕輕摸了摸淩溯有點紮手的頭發。
淩溯猜到了莊迭在想什麼,沉默了半晌,才試探著問:“看見那些,嚇到沒有?”
不論在總部還是回來以後,小卷毛一直體貼地沒提過這件事……但淩溯還是覺得,自己開朗熱心、善良溫和、容易心軟的隊長形象多半已經搖搖欲墜了。
他準備找機會暗中回去一趟,幫那些喜歡懷舊的老學員好好重溫一下訓練場上的噩夢,但這件事無疑不能叫莊迭知道。
淩溯謹慎地掩藏起了自己的殺氣。
“記憶是會被加工的,他們一定是無意中修改了自己的回憶。”
淩溯努力修複著自己快要支離破碎的形象:“我以前不該是那樣。”
莊迭枕著手臂,另一隻手劃著圈慢慢揉隊長的頭發,好脾氣地點了點頭:“嗯。”
淩溯覺得小卷毛多半是沒相信。
他的太陽穴跳著疼了疼,儘力解釋:“真的,我——”
“隊長。”莊迭貼上他的額頭,輕聲說,“我知道你很難過。”
淩溯微怔。
“他們遇到了危險,意識受到了影響,身體有了損傷……你都會很難過。”
“你會覺得那是你的錯。因為你沒把他們訓練好,沒讓他們習慣危險、適應絕望。”
“你想讓他們每個人都平安回來。”
莊迭說道:“他們也是知道這一點,所以才一直想念你。”
越是做了負責人,越是一個決定就可能影響幾個甚至幾十個任務者的安危,越能體會到淩溯當時的壓力。
所以總負責人一點都不想勉強淩溯。
他們不惜主動暴露,違反規定詳細告訴了淩溯監控的位置、處理方法,就是在儘他們所能,反過來保護曾經保護過所有人的那個人。
淩溯肩膀安靜地繃了下,睜開眼睛,低聲道:“也沒這麼……”
“所以我也沒有嚇到。”莊迭說。
夜色裡,小卷毛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看:“隊長,你年輕的時候超級酷。”
淩溯原地一燙:“真的?”
“真的。”莊迭點頭,“如果我當時就是你的隊員,肯定每天都追在你後麵,把你當偶像崇拜。”
淩溯完全沒料到這種發展,在被窩裡愣了足足十幾秒,一拳砸在掌心:“啊!”
他一直以為莊迭比較喜歡熱心開朗的這一款,卻忽略了年輕人的喜好,就這樣錯過了成為小卷毛心中的偶像的機會。
一時大意,現在再後悔無疑已經來不及了。
“……隻不過,偶像是一回事,該記的仇肯定還是要記的。”
莊迭仔細想了半天:“如果我那時候就是你的隊員,應該會記滿一個筆記本,等著找機會報複回來。”
淩溯按了按胸口,稍感安慰:“還好還好……”
莊迭有點好奇:“隊長,沒有隊員記你的仇嗎?”
“應該沒有吧?我一般都不會給他們留下記仇的力氣……”淩溯下意識回答了一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話頭驀地一頓。
淩溯忽然坐起來,按亮了床頭的燈。
他從床下撈出了被隨地亂扔的草稿本,飛快往前翻了幾百頁。
那個草稿本已經有些年頭了。
之前還沒有個人夢域的時候,淩溯就是先在這上麵打任務總結的草稿,再一個字一個字敲到後台上傳,比現在麻煩不少。
莊迭撐坐起身,挪過來跟他一起看。
那時候的淩溯還很年輕,鋒利淡漠,冷冽精準,像一把手術刀……但其實並不完全沉默。
他隻是不習慣說話。在對犯了錯的學員進行嚴厲批評時,年輕的淩教官從沒留過情。
莊迭抱著被子,和淩溯一塊兒翻頁,很快就找到了一些線索。
“到目前為止,所謂的最高防禦性能就像個破屋頂,平時沒問題,專門挑著雨大的地方漏。”
“救援模式做得不錯,爭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直接加個彈射功能,睡眠艙一打開就把人彈進救護車裡。”
“現在的道具庫就是個最完美的垃圾桶,所有東西都挺漂亮,沒有任何一樣能用。”
“安全屋!需要的是安全屋!”
“毫無專業性可言,沒有預留可容納多人的空間,沒有應急藥品,沒有休息室,無法承擔任何防護職能……這就是‘繭’搭建出來的東西?不如給我一堆七彩磚頭,讓我自己動手算了。”
……
這些總結,每一篇都是在一次任務失敗後寫出來的。
淩溯渾身是鐵也撚不了幾根釘,根本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
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學員受原本沒必要的傷,看著那些簡陋的、玩笑一樣的後台協助模式,年輕的教官頭疼得越來越厲害,每天晚上都睡不著。
那段時間裡,淩溯不知道熬夜寫了多少篇任務總結。
“隊長,你很辛苦。”
莊迭抬起頭,認真看著他:“那個時候,隻有你一個人有能力提出問題。”
還在受訓期的拓荒者是無法跳出來,站在旁觀角度評估“繭”的輔助性能的。有能力提出問題、要求改良的人,就隻有淩溯。
而淩溯提出的這些意見,也的確犀利精準。就是在一篇又一篇嚴厲至極的、毫不留情的批評甚至失控的憤怒指責裡,“繭”逐漸修正了那些錯誤。替換掉了華而不實的輔助模式,重新調整了救援和防禦係統。
在技術人員的協助下,“繭”最終完成了三代進化。
“你和‘繭’都儘了最大的努力。”莊迭說道,“所以現在的任務者才能這麼輕鬆。”
淩溯沉吟著合上草稿本:“話是這麼說……”
……他正在想的倒是另一件事。
淩溯摸出手機,打開後台,從上到下翻看了一遍自己的抽獎記錄。
……
他好像終於想明白“屋漏偏逢連陰雨的屋頂”、“百尺竿頭的椅子”、“最完美的垃圾桶”還有那一堆五顏六色的磚頭是怎麼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