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籠中的鸚鵡(7)(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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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北平的第十天,薑意眠發現自己失去了嗅覺。

黃昏時分,火燒雲絢爛地填滿天幕,家家戶戶炊煙升起,嫋嫋飄渺。飯菜的香氣交織在一起,豔麗的橙紅光芒,這本是一天頂好的時刻,而她毫無防備地,不再能嗅到事物的氣味。

數數日子,一個月的期限到今天為止,難怪如此。

她挺淡然,嚴婆婆驚得到處打聽土方子。

季子白則破天荒領她出門,去醫院做全身檢查。

檢查結果如何意眠不清楚,沒人告訴她。

好消息是,季子白徹底停下了糟糕的注射。

那天他一夜未歸。

也是那天夜裡,嚴婆婆擺著蒲扇,搬來一把小板凳坐在屋門邊,腆著臉對她說了一些話。

“——那毛病是打他外祖母起的。”

“老婆子伺候小姐那會兒,婚事家裡頭說了算。她爹是個狠心的,竟睜著眼睛給她瞎擇了個畜生!”

“好賭好酒,還好關起門來欺負娘們兒的老畜牲!”

“小姐底子不好,懷胎八月生生被他打得不行,產下小小姐就沒了。後來小小姐長大一些,也要被畜生打的。沒辦法呀,老婆子實在護不住她呀。”

“護不住呀——!”

“小小姐那時還是怕的,疼的,天天給老婆子哭,問什麼時候才能解脫啊?我哪裡說得上話,隻能抹著一把老臉陪她哭,恨不能一刀抹了畜生了事!”

“可後頭怎麼回事呢,老婆子想不明白的呀!她怕死了老畜牲,做什麼還一頭撞進新畜牲的懷裡?

“她有兩個男人可挑,一位是公認的教書好先生,樣貌品性數一數二,端正得不得了。一個同她爹有什麼區彆呢?成日在賭場裡廝混,贏了錢便哈哈大笑,好聽話不要錢地往外丟,輸了錢便給人擺臉色!”

“老婆子說乾了嘴,她偏要揀著不好的嫁,偏要熱臉去貼爛屁股,時不時討得一頓打,又哭又笑!老婆子叫她跑吧,快快收拾家當跑吧,省得小畜牲輸光了家產,像她爹一樣活活將她娘的肚子打扁了。她卻像塊寶似的抱著小畜牲不肯走,挨打還覺著歡喜。”

“這哪兒是老婆子一手養出來的小小姐呀,分明是個癡兒!傻女!上輩子造了孽才惹上畜生!哎!”

“本以為老天開眼,待少爺六歲時,叫那小畜牲醉酒跌進河裡淹死!多大一樁好事呀,就她這癡兒不開竅!一個勁兒地嚷嚷著畜牲的名兒,一下吵著他冷,他冷。一下拽著少爺,往他手裡塞木棍,要他打她。”

“仿著他爹的樣,狠狠地打她。”

“你說說這是怎麼一回事?老婆子鬨不明白,好好日頭不過,怎麼非得打她才能叫她安生,叫她快活呢?那一棍棍的,究竟打在誰身上?是她這個做娘的嗎?是老婆子這個老不死的家夥嗎?不是的呀。”

“那是打在少爺心上呀,他還那樣小——”

嚴婆婆嗚嗚哭起來。

照她的說法,季少爺他有一個喜好施暴的父親。

一個迷戀疼痛的娘親。

一個風燭殘年的婆婆。

父親死去那年,貧困與混亂的瘋狂一齊襲來,他必須提起棍棒,用以滿足後者那扭曲而病態的需求。

——疼痛即是愛意。

——鮮血瘡疤與模糊的肉,那亦是愛,深刻的愛。

這是父母教給他唯一的東西。

或許他被殘暴漸漸捕獲了,或許人人皆有一份天性,你沒能及時壓住,它便掙脫了來。

嚴婆婆同薑小姐說這些,大抵是祈望她諒解,她可憐的小小少爺所有的傷害皆是事出有因。

可婆婆有所不知。

季子白從來不止是季少爺,他更多的是季子白。

不論有苦衷,沒苦衷,真真假假的苦衷。

他已成了季子白。

她無能為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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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務進度巋然不動,日子還是一天一天過。

終有一天,嚴婆婆在院子裡晾被子的時候,雨從上海來到了北平。

“今年的雨比往年多上不少,是吧?”

婆婆來來回回地收衣服,季少爺光坐著。

一副貴少爺的做派可惡至極。

薑意眠想搭把手,被婆婆厲聲喝住:“坐著!不許動!老婆子我還沒老到收不了被子呢!”

無奈隻得坐好。

“這誰家的孩子,小雨天還在外頭放風箏,調皮死啦!小心待會兒叫雷公瞧見,可得出大事!”

婆婆一麵摁著腰收衣,一麵絮絮叨叨。

其實也沒聽雷響。

意眠坐在屋簷下,攤著手心接住滴滴答答的雨。

她於沙沙細雨中仰頭,望見了一片深灰色的天空中,幾隻自由自在地、高高翱翔的風箏。

一隻是蝴蝶,一隻雀兒。

還有一隻老鷹形狀的,打頭飛得最好,末了卻斷了線,以屍骨無存的淒慘架勢,被雨打下來。

見她看得出神,機敏地老婆婆頓時乾咳一聲,“小姐想放風箏呢?明天可是個好日子呀!”

完事兒死命朝少爺比口型:羅曼蒂克!羅曼蒂克!

“喜歡放風箏?”季子白挨肩坐著,聲音清泠泠的,像另一場春日裡恍惚的雨。

【分字收集進度:2/3】

進度突如其來。

無奈雨淋多了會使人病。

再小的雨也是如此,必不可免。

薑意眠淡淡點頭,沒說出喜歡二字。

“老婆子我要是年輕些,就愛雨後去放風箏。要下午去,乘著風又涼快又輕快,是吧少爺?”

在婆婆喋喋不休的提點下,滿城的雨邊,季子白側頭看向被他圈養多日的獵物。

她依然安靜而漂亮。

縱然一身羽毛因久久不曾展翅而覆上灰塵,翅膀被他紮出密密麻麻的孔眼,可她還沒打算低頭臣服。——好似永遠都不會臣服,即使即將在他身邊衰竭而死。

於是他破天荒地鬆了口,“明天帶你去放。”

薑意眠又點頭,眼睫微顫地落下一滴水珠。

麵上似真似假地擺出期待,心裡卻好清楚:

他們。

恐怕沒有明天,沒有羅曼蒂克,也沒有風箏了。

因為他心軟了。

他快輸了。

故而她與他便再無明天。

再無來日。

作者有話要說:氣氛突然壓抑?

但季子白還是得死!24小時後我就取他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