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籠中的鸚鵡(7)(1 / 2)

近來,秦家攏共出了三件大事。

二少爺清早打百樂門出來,當街遭了伏擊,不幸失掉一隻情意綿綿的狐狸眼,廢了右胳膊。

此乃事一。

八少爺郊外寫生,徹夜未歸。三日後,他乘過的小汽車化為一堆廢銅爛鐵,被人發現於山溝。

凡陪著去的司機、保鏢、畫童,皆化作諸多肉塊,連著皮發、淌著血,天女灑花般分散儘漫山遍野,叫人拾了整整三大麻袋。

然拚拚湊湊地,不是這個缺胳膊,便是那個少腿,始終擺不起一具完好屍身,更找不著八少爺的蹤跡。

此乃事二。

秦家威名赫赫的養子一連倒下兩個,坊間都說,今年怕是秦先生的凶年,秦氏氣數衰矣。

而薑意眠聽聞此事時,人已不在上海。

——是的,她又換了個金籠子。

這回路途遙遙,足足坐了一天半的火車。

消息落到街頭巷尾,被咀嚼做桃色逸事三:秦衍之前頭養在家裡的小姐知曉麼?他拜過堂的小太太,叫他名下第七個兒子拐走啦!對的,對的,他倆連夜私奔去北平啦!誰唬你,我親眼見著的……

期間薑意眠想過跳車。

隻不過任務還沒完成,這火車又轟隆隆馳得太快。一旦跳下去,她要淪為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年輕啞巴,指不定遭遇上什麼事。

想起聽戲那天,戚餘臣一再讓她‘不要著急’、‘不需要鋌而走險’之類的話。薑小姐終究壓下了越籠而逃的心思,隨著季少爺回到他身在北平的住處。

比起上海,北平像一座固執又祥和的老城。

摩登的洋樓變作四合院,保鏢們一水兒的西裝也得拖下來,披上長衫褂子。院子外頭的人聲多了,有時過去一個叫賣聲又響又亮的果糖小販,薑意眠抬頭張望一眼,心腹會非常識相地出門喊住;

有時庭院的門微微開著,門扉之間傳進來幾聲小孩子的嬉戲玩鬨聲;貼上來幾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幾顆小老虎似的滾圓的腦袋,賊溜溜地往裡瞧。

瞧見了老院樹下坐著白生生的洋裝小姐,他們回頭就說:這個院子裡住著妖怪!好漂亮的女妖怪!

難得窺見一回季少爺,便嘻嘻哈哈地說:男妖怪!一對兒的妖怪。

——說來好笑,撇去血汙與鐐銬,在不知情的孩子眼裡,他們原來可以是很相稱的一對。

薑意眠可以坐在庭院裡,論起來多虧嚴婆婆。

嚴婆婆是一位名字嚴厲、為人反而生龍活虎的婆婆。她曾是季少爺的外婆的陪嫁丫頭,接著是季少爺的親娘的奶娘,後來成了季少爺身邊最老、最頑固的仆人。

隻有她敢逼著季子白放棄一身黑漆漆的老成裝扮,改穿白的襯衫,灰的中山裝。頂好是打扮得跟正經學生一樣,戴著貝雷帽,年輕靚麗的背帶褲……

提起這個,季子白通常就沒表情地起身走人了。

“你瞧瞧他,還不如我這老婆子曉得變通呢!”

嚴婆婆氣得叉著腰唾沫如飛。

她的思想裡同時具有古板與新潮的兩種玩意兒。

例如:燈熄了要睡,雞鳴了須起,飯桌上頓頓要有湯。年輕的男人得羅曼蒂克——羅曼蒂克您明白嗎?就是要說小姐你真好看,你笑起來好看,不笑也好看,無論如何都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會了沒?

還有,不要玩刀。

世上沒有幾個小姐喜歡這個。

——季子白對尖銳凶器有一種近乎上癮的熱愛,這點,薑意眠是到了這兒才發覺的。

北平的季子白不知怎的,比上海沉寂許多,無所事事許多。

可能因為這裡沒人同他鬥,沒人找他的麻煩,他又被嚴婆婆盯著,鮮少去找彆人的麻煩。

然而那些間或一為的事,似乎沒法完全宣泄他心裡的某種惡念。他一空下來,就顯得有些冷淡、死氣。

季子白沒有愛好。

書籍、報紙、書法、睡覺,用來打發時間可以,但那並非愛好,難以激發他的興致。

隻有一次,他把玩小刀,無意間割傷掌根。

鮮血淅淅瀝瀝地溢出來。

他看著它,像算賬先生看著一把突然成了精的算盤,目光漠然冷然,很順手地往上添了另一道。

“少爺!麻煩您體諒一下我這老婆子,活不了多久啦,彆折騰老婆子啦!就讓她保點臉下去見太太罷!”

嚴婆婆大呼小叫著上前阻撓。

越過婆婆佝僂瘦小的身軀,薑意眠與他視線相撞。

到了這時候,她才發現,從某些方麵來說,季子白注定是瘋魔的。非常清醒、不被理解的那種瘋魔。

也就是說,他幾乎是孤獨的。

有一陣子她看不明白他。

說他謹慎,他直言挑釁秦衍之,縱火又傷人,臨走前還大張旗鼓地放下一串流言告訴仇家他的去向;說他張狂,他又警覺得過分,一而再再而三地遷地兒。

然而過了那陣子,薑意眠又自然而然地明白了。

好比一個獵人,起初逮住一隻兔子、打下一隻麻雀是快樂的。習以為常後,他將目光放到野豬、老鷹身上。再習以為常了,這座森林對他而言便沒了樂趣,動物也沒了意義。他開始設置陷阱,刻意獵殺他人標記好的獵物,再朝前打出一聲空槍。

真相再鮮明不過。

他在吸引彆的獵人過來同他對弈。

秦衍之、二少爺、或許甚至包括戚餘臣,皆是季子白認為值得一玩的玩具。

一切看似矛盾的舉動,不過是他在給自己找樂子。

——他本就是這樣的人。

*

無論走到哪裡,薑意眠的處境從未變過。

盯梢的人照盯。

該控製的睡眠照樣控製。

源源不斷的藥物輸入身體,恍然之間的錯覺,會讓人覺得她的身體裡已經沒有其他東西,僅剩下藥。

意眠能感覺到自己的衰弱,儘管緩慢。

一天比一天乏力。

一天比一天遲滯。

脖側一片針孔,手背也有,常常泛著淡淡的青色。

她久違地畫了一幅畫:一個形容枯槁的人躺在病床上,腦袋旁邊一個顫顫巍巍浮起來一個氣泡。裡頭橫放一副棺材,棺材上一個鮮紅的問號。

「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呢,季子白。」

「照這樣的注射頻率,我還可以活多久?」

她想這麼問的。

純屬心血來潮。

那時針尖已然刺入皮膚,季子白稍稍一頓,望過來的一雙眼睛黑得濃鬱,有點兒古怪的孩子氣。

他好像第一次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好像第一次意識到,薑意眠並非任他擺弄的玩偶。

她是人,脆弱的人類,與他殘忍屠宰過的每一個人無異。她會生,會死。死因可以是水,可以是火,可以是天上突然掉下來的一塊石頭,當然也可以是一管管藥水。

一些他無法控製的東西,一些不必來自他的東西;還有一些他親手給予、但根本沒有想過殺掉她的東西,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她殺死。

可季子白就是季子白。

他頓了兩秒,依然緩緩推進注射器。

他看著她睡去,再附身去□□她,便不會得到任何回應。

死亡就是這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