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籠中的鸚鵡(13)(1 / 2)

——她教唆劉婆婆行凶。

劉婆婆年老體弱, 深居後院,可選的行凶手段不多。結合先前她為薑小姐準備的凶器,不難推測, 她弄不到槍支, 私下偏好的殺人方式無非兩種:投毒, 或用匕首。

另一方麵, 秦衍之的起居院戒備森嚴,未經準許,旁人無法入內。考慮到他喜靜不喜動, 近年來越來越少出院子, 衣食住行隻經香萍把控;且難得出來一回,身邊必然伴隨心腹的情況。便可得知, 劉婆婆彆無他選,唯在湖心苑才有可能對他下手。

意眠決定為她創造機會。

*

自打被安排課程、有事可做後, 秦家傭人們都說,小太太近來安分了許多。上午手語, 下午畫畫,晚上睡覺, 再也沒有打過池塘錦鯉的主意, 還不搓麻將——這點真是惋惜——乖得好比學堂裡最叫人省心的那個學生。

倒是秦先生, 隔三差五走一趟湖心苑。次次停在院子前頭, 看一看太太曝在那兒的油畫。看得時候挺長,也挺細,隻是不置可否。一個好、不好的話都不給的,連屋子都不大進去,看完又安安靜靜地走了。

他似乎無意驚動他人。不過他每回來,小婷必要歡天喜地的做起小喇叭。

“小太太, 先生又來啦!”

“他在看您今日新畫的畫,他摸了一下邊角哦!”

“太太您要不要出去同先生說兩句呀?啊,他走掉啦……”

此前薑意眠一直沒有作為,獨這一天,她接納小丫頭的主意,遣她去喊秦衍之進屋。

“真的嗎?太好啦!小婷這就去!”

小婷雙眼亮晶晶,生怕她反悔,一溜煙推門跑了出去。

再回來時,身後多了一個香萍,推著秦衍之。

“先生要喝茶嗎?這是小太太最喜歡的玫瑰茶哦。”

小丫頭對秦衍之抱著一股天真純粹的崇拜感,跑前跑後地想給他張羅茶水。無奈向來麵冷心熱的香萍出聲製止,說是先生夜裡睡得不好,不適宜飲茶。

小婷愣愣哦了一聲,求救地看向小太太。

恰逢意眠從書架取下來一本書,遞給去。

《虛鳳假凰錯姻緣》

香萍瞟了一眼書名,想起這是二少爺送來的書籍。

二少爺常年流連於花地兒,送來的書便隨著人一樣的不正經,全是當下市井流行的‘鴛鴦蝴蝶派’,專講才子佳人情情愛愛的故事,風格些許的媚俗。

話說太太這邊的事,大到一天到晚做了什麼、用了什麼,小到多睡了半個小時、少夾了一口魚肉,無關大小皆要往先生那兒報的。

報這批書時,她猜先生滿屋子的古籍洋文,指定看不上這種東西,不讓交到太太手上去的。誰知他隻想了想,就應下了,這才造就今日在太太屋裡瞧見這本書的因果。

意眠遞了許久,直至胳膊泛酸,秦衍之才淡淡地抬起眉眼:“給我?”

他伸手欲接。

然他這年輕善變的小太太又飛快地收了回去。

她翻了兩頁,越過目錄,重新把第一頁擺到他眼前。

稍顯粗糙的紙上印著黑黑粗粗的標題,第一回:換女疑雲。

香萍心思玲瓏:“先生,興許太太覺著這書不錯,想讓您也看看?”

話雖這麼說……

還真不敢想象處事果決的秦先生,捧著如此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的場景喔。

是這樣麼。

秦衍之的目光掠過薑意眠的臉龐,隨後接下她的書。

這是一本講述富貴人家六姨太算計大太太,產夜換了女兒。日後兩位小姐分彆與天之驕子少當家、文采過人但家境平平的作家定下婚事,後陰差陽錯中意上對方未婚夫的世俗。

開章直入正題,講生產當夜的陰謀詭計。

秦衍之很快看完一頁,沒看出什麼名堂。

正要翻頁,身後突然襲過來一條胳膊,一根白淨手指相當任性地壓住頁腳,作出一副不準他翻的凶樣兒。而後慢騰騰地挪到上頭,對著標題,在那行字底下著重地點了點。

“……”

多虧小婷熟知太太性情,一語中的:“小婷明白啦!小太太這是想讓先生念給她聽呢!”

讓先生念、念這個?

香萍心中大呼不好。

一麵埋怨小婷這憨貨,也不想想天底下誰能指使先生做事,怎麼成天撿著壞事樂顛顛往上湊呢?

一麵又覺著,先生這樣關照湖心苑,動輒親自過來看看,估摸著心裡還是想親近太太的。太太以前怕他懼他,前些日子又對他愛搭不理。今個兒好容易請先生進屋一回,怎的偏偏生出這麼個主意……哎。

一時半會兒思緒翻飛,終歸拿不定這兩人的心思,香萍硬著頭皮說:“不如讓香萍來念吧?”

進能化解僵局,給先生鋪一層台階下;退能表意:先生是不愛做這種事的,太太您還是不要胡亂空想了。

算盤打得十分妥當,萬萬想不到這話剛落,耳邊已然響起沉沉緩緩的讀書聲:“1920年的一個深夜,東三省第二十六師之師長金福威家中忽而亮起了燈……”

小婷嘴巴一翹,衝她擠眉弄眼。

香萍麵上驚詫一閃而過,迅速收起來。

薑意眠則是拉了凳子坐下,裝模作樣地聽著。

秦衍之是個不愛說話、不露喜怒的人。這點放在他自己身上不很好,使人猜不透。念起書來反而顯得格外的平穩、公正,有種故事之外的看客感,越是事不關己,越能稱得書裡起伏跌宕。

隻他身體差,差到讀字都成了負擔。前麵三四頁還好,到了第五頁漸漸咳起來。香萍杵在一邊遞了好幾回溫水,他沒有接。

待讀到第六頁,天色昏沉,該他回院喝藥的時間了。奈何先生一放下書本,小太太立刻悶聲不響拽住他。她從來沒有這般黏過他,於是他什麼都沒說,又低下眼,續著方才那一頁讀下去……

幾番輪回,香萍看出來了,先生今日是脫不了身了。

無論太太為何反常地親熱他,總歸他不想追究,不願追究,那就注定要被攀著衣角的那兩根小指頭牢牢攥在掌心裡。——他恍然成了一隻風箏,線在太太手裡,全是他甘願送給她玩的。

從前念書的人變成聽書的,聽書的變成念書的。雙方處境一換,香萍伺候秦衍之足足七年,頭一回發現原來他也不過是個凡人,而凡人的情思竟可以埋得這麼淺,以至於一個字、一聲咳嗽就暴露無遺。

那麼她還能說什麼呢?當然是放棄勸他回去的念頭,把藥端到這兒來。

十分鐘後,香萍端著一碗藥回來,身後跟著劉婆婆。

——後者已於日前調回湖心苑。

薑意眠一見她就猜到,這藥裡一定摻了致命的毒。

“當著我女兒的麵殺秦衍之,讓她做他的恩人,讓他欠她的情。”當初冒充故去的薑太太,她是這麼對劉婆婆說的。

背後目的也乾脆:秦衍之性格太沉斂,不好攻克。與其一點點磨,遠不如以身犯險地救他一回。就算沒發一口氣激出他的情感,好歹也能博得信任。

假意察覺不對,替秦衍之喝下毒藥——薑意眠起初的計劃是這個。因而她刻意猛地抬起頭來,盯著劉婆婆怔怔看了一會兒,旋即奪過秦衍之手裡的藥,咕嚕嚕地往嘴裡灌兩口。

計劃本該到此為止。

可劉婆婆那邊終究生了變故。

許是死前還想為心愛的小姐複仇,她自衣襟裡拔出一把小刀,一雙蒼老渾濁的眼堪稱回光返照,驟然迸射出無比仇恨的目光。整個身子佝僂著,往秦衍之的方向縱身一躍。

香萍臉色一冷,拎起桌上的茶壺往她後腦勺甩去。

幾塊瓷片紮進肉裡,院外的人反應更快,還沒進門便朝裡開了一槍。

嘭——

硝煙彌漫,槍頭準得不能再準。

劉婆婆的後背添了一個血窟窿,她顫巍巍地舉著刀,仍然踉蹌往前走。

香萍處在對麵,小婷本能地張開胳膊,擋先生太太身前,這就給了某玩家一個大好的機會。她看出劉婆婆不可能再靠近過來,就當機立斷地甩開秦衍之的手,主動跑過去假意要奪對方的刀。實則——

「殺我。」

唇形微動,她的神情平和而端莊。

“小姐……”劉婆婆瞳孔一縮,手中刀子順從地轉了個向,在對方的握力下狠狠劃過去。

“太太!”

“小太太!”

嘭,第二槍打在小腿,劉婆婆直直跪了下去,死前揚起一抹吃吃的笑。

半真半假的戲劇落下帷幕。剩餘的演員儘職儘責地回頭看一眼目標人物,可惜眼前模糊,隻見幾道重影。

她昏了過去。

*

薑意眠自夜裡醒來時,屋內亮著一盞夜燈,滿眼混沌的幽光。

窗戶開著一小縫,涼風灌進來,腸胃火辣辣的不舒坦。

被刀劃到的地方,膏藥冷冰冰滲進去,同樣一陣陣刺疼。

兩樣傷其實都不重,問題在它們加起來,好死不死地作用在薑小姐的身上。

天然的虛弱,輔以後天的不知何用心的嬌養,再添一筆某位少爺不要錢的藥物注射……假使這是一個具有數據麵板的高科技遊戲,她想,上頭的健康值肯定掉得稀裡嘩啦,慘不忍睹。

不過沒有關係,這個副本用不到健康。

因為係統限定在兩年內完成任務,否則將失去五感,此後或死或不死不活,左右稱不上好下場。

可想而知,她並不需要超過太長的壽命。比起被動地失去一切,如今趁它還在,索性將它視為一種武器而發揮到最大限度,才是性價比最高的做法。

她是這麼認為的。

目前看來也不算失敗。

畢竟秦衍之正獨自守在她的床邊。

他背光坐著,側影並著他與輪椅,一整塊看起來呈現模糊的、怪異的圖案。但邊緣的線條倒好鋒利,一橫一豎皆是泠冽的直線。

察覺她睜開了眼,他稍稍一動,那團漆黑的東西登時劇烈湧動,細線交錯起來,一度變化莫測。

——像極了他這個人。

遠看近看不一樣,說話、不說話又是不一樣的。

“你把自己弄得很糟。”

他批評她。

又安撫她:“但你還年輕,很漂亮,沒有人舍得殺你,所以會活很久,一生平安。”一字一句,說得不疾不徐,好似讖語、承諾;西方教父在受洗的孩童時贈予的祝福。

秦衍之把手放在她的額上,手掌厚實、微溫、乾燥,膝蓋上放著一隻湯婆子。

——外頭才是初春,他卻已經需要從他物上汲暖。

“沒有發燒。”

說完,他往後退,準備喊香萍進來伺候。忽然感到衣袖處傳來一股微小的拉力,他掀起眼,又回過頭來。

黯黯陰雲,他的眼睛。

虛實不定,他的麵龐。

這具身體依然怕他,但薑意眠決意留下他。

「疼。」

她張了張嘴,水光瀲灩的眼角劃下一道濕痕。秦衍之很輕微地皺一下眉。對季子白不慎管用的裝可憐,在這裡得到了超乎意料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