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籠中的鸚鵡(18)(1 / 2)

將那人的答複傳回來, 薑意眠聽完隻道:「不要再對他動用私刑了。」

沒給他狡辯的機會,又添一句:「剩下的賬本,這個籌碼夠不夠你放他出來?」

大少爺聞言略略一驚。

雖然不清楚這位眼瞎、無聲的小太太是怎麼猜中事實的。賬本對他而言, 更是如虎添翼的好東西。但他幾乎沒有猶豫, 麵無動搖地回答:“我在父親墳前許諾過替他複仇。”

——即是無論如何都不肯放過戚餘臣了。

薑意眠沉吟片刻:「你許諾複仇, 可是沒有指定具體日期。我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提議:暫時放戚餘臣出來, 直到秦衍之的忌日當天再實現你的諾言,還能以此獲取賬本,怎麼樣?」

秦衍之死在春末, 如今乍逢初冬, 離下個忌日尚有半年。

不過忌日年年有,一世無儘頭。保險起見, 大少爺細問道:“第幾個?”

她給出一個數字,代表第二個忌日, 距今還有一年半。

「另外,我很快會連聽覺也失去, 隻小婷一個人無法照料日常生活。我需要香萍過來,還需要至少一位醫生常住在湖心苑, 以備不時之需。」她說著, 一雙好看卻無神的眼睛轉過來, 直直對著他:「如果你答應剛剛提出的條件, 那我還需要幾個能夠監督你兌現承諾的公證人。」

她的眼神十分渙散、暗淡。

可她的神態異常的沉靜,理所當然地發出指令:「秦衍之一定還剩了些非他不認的舊部。——包括你在內,誰都難以難以馴服的那種人,我要儘快見到他們。」

依秦衍之的性情,肯定對心腹們交代過後事。就算沒有讓他們特殊關照她,至少她請求支援時, 他們絕不會輕易找借口推劇。

有關這點,薑意眠挺有把握,說得底氣十足。

大少爺的關注點則意外地落在其他地方。

我,我需要,我要。如這類主權分明、不容置疑的語句,他隻在一個人身邊聽得多。沒想到物是人非之際,不但這份沉甸甸的氣勢,似乎連同那人的命數也一同在她身上重現。

她又怎麼知曉自己將一步步走向絕路呢?

同款的道士批命?

他不清楚。

其實也沒必要弄清楚。畢竟世間有幾樣事情,你就該糊塗著,才能活得長久,不是嗎?

於是睿智的大少爺及時止損,不再想了,最終隻對她的提議答以兩個字:

“成交。”

*

依照薑意眠的意願,戚餘臣被放出來,但從未出現在她的麵前。

小婷不知打哪兒聽到太太重病難治的消息,躲在屋裡哭了一頓,而後好似鉚足勁兒要使她開心,便成天換著法子哄她鬨她。

一會兒搬來留聲機,各種曲子輪著放;一會兒用飽滿的情緒、一把清脆的嗓子非想念書讀報給她聽。

小丫頭篤定太太喜歡情愛,滿櫃子一本一本地念過來,獨獨跳過那本《虛鳳假凰姻緣錯》。隻因那是秦先生讀過的,她見不得它。一見就難過,舍不得讓太太一塊兒難過。

偶爾還要固執地拉她出去聞聞花、摸摸雪,作出歡喜的樣子描述風光。

“小太太,下雪啦,好大的雪呀!”

“樹上、路上、屋簷上,到處都是白花花的,走路踩起來咕嘰咕嘰的。您聽——,聽一下嘛,是不是有聲音?咕嘰咕嘰,咕嘰咕嘰!”

“今天湖麵都凍起來了哦,但是薄薄的。多薄?比這個裝點心的碟子厚一些,又比鞋底薄一些吧!總之不能走人的。今早有人不留心踩上去,冰麵一下就裂開了,差點兒栽進去呢!不過冰下的魚倒是好好的……?哎呀,香萍姐姐,我們是不是該打個洞眼喂飼料啊?!”

“太太,春天來了哦。”

來到副本的第二年,桃花爛漫、萬物生長的季節,主仆二人又一次登上山峰。

這回看得是日落。

天空中綿綿迤邐的雲,被霞光染上深深淺淺的紅,遠遠望去仿佛一片落滿玫瑰的波浪。夕陽柔而朦朧,均勻地灑下影子。兩隻飛鳥掠過雲層,餘下長長劃痕,如此寧靜而令人沉醉。

小婷一麵繪聲繪色、窮儘措辭地傳達自己所看見的壯麗之色,一麵暗暗許下願望:祝太太日日開心,日日康健。

實在不行,就把她的取一些給太太好了,反正她年輕,她是很願意的。

她想,上一回神佛不聽她的願,叫她傷心了,這回理應聽一聽的。

我佛慈悲,信徒如是說著,小婷就信了。

一定會好的。有她在,好好照顧太太,一定讓先生好好安息!抱著這個目標,小丫頭信誓旦旦地握起拳頭。

昏黃的太陽漸漸落下了,暮光四合,晚風徐來。小婷連忙問:“太太,您冷不——”

邊說邊轉頭,問句不禁戛然而止。

而薑意眠依然安靜地抱膝坐著,目視前方。好似在遙望風景,又像不經意出了神,對身邊突兀的半截問話全無反應。

“太太?”明知道太太已經失明許久,小婷還是忍不住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小小聲地叫:“太太,您聽得到嗎?”

“太太,我是小婷呀,您怎麼不理我啦?”

“您、您是不是在想事情?”

“太太,您理理我啊……”

太太無動於衷。

依稀的光落在臉稍,她唇色泛白。

——太太聽不到了。

真的永遠、永遠都聽不到了。

為什麼會這樣啊?

她方才許下願望的呀?老天怎麼可以這樣不公平,她究竟做了什麼錯事,它才這樣駁掉她一個,又駁掉一個,連點兒期盼都不給呢?

小婷委屈極了,鼻子一酸,天真的淚水從眼角裡嘩啦啦滾出來。她還年輕呢,短短幾個月就曆經好幾場殘酷死亡。眼下居然還要她親眼見證心愛太太的緩慢衰竭。想到這一點,她不禁哭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難看。

然而這個世上隻有孩子對著爹娘的哭鬨才有用。爹娘愛你,寵你,願意讓著你。世道卻不如此。

它是高高在上的,居高臨下的。它根本沒理她微不足道的眼淚,冷漠地推著夜幕過來,徹底湮滅了天光。

多狠心呀。

「小婷?」

周遭久久沒有聲音,靜得仿佛世間本沒有聲音這個概念。意眠回過神來,挺平淡的接受了自己又缺失一種感官的事實。倒是估摸著時間差不多,該下山了,疑惑地往身側摸了摸。

“太太,我在這裡呢!”

小婷見狀飛快地抹掉眼淚,又將手擱在衣服上仔仔細細地擦乾淨。

她要高興。

她知道的,她不能繼續做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婷,而要做一個活潑傻氣的小婷,方能使大家都高興一些。

所以她又快快地露出一抹孩子氣笑容,淚眼朦朧地握住太太的手,在她的手心裡,一筆一劃地寫下:太太不要怕,我們回家。

小婷帶您回家。

*

——殺人誅心。按這話來說,真正深藏不露的人該是大少爺啊。

春儘夏至,就在薑意眠失去聽覺的第二日,他竟慈悲又殘忍將戚餘臣放進了湖心苑,讓他來到了她身邊。

這會的八少爺幾乎稱不上少爺,算不得人了。

一把嶙峋驚駭的瘦骨,頭發有些枯了。一旦挽起空蕩的袖口,或來一陣熱風吹起衣角,你準能瞧清楚他身上無數大大小小的瘡疤。那不是人的皮肉,不是人所能受住的疼痛。非要說的話,它該是一座山,被人用斧頭釘耙亂砍濫罰至坑坑窪窪、徹底荒蕪的雪山。

但他依然是美的,溫和的。

他隻對著太太笑。

那笑容既憔悴又可惡,既脆弱又貪妄,使他成了一抹沒有思想的影子,一隻圍著燭火轉個不停的蛾子。你好難想象怎麼有人可以如此自甘墮落,如此卑賤討嫌地巴著粘著一個比他還小比他還病的太太,上趕著將自己的眼睛、視線、手指、嘴巴、性命通通送給她,拚命地消耗她也消耗自己。完全不管她要不要,他就像爛泥一樣灘在這裡不走了。

這人好煩,小婷起初對他很怨。

她還不清楚是他殺了她敬愛的秦先生,是他困住她可憐的小太太。但她有眼睛,整個宅子有眼睛的人都能覺察到,當下的八少爺好比一堆破爛骨頭,散發出樹木發潮生菌後濃鬱的餿味兒,從頭到腳蘊著不詳。

小婷不願意這個不詳的家夥靠近太太,故而她嫌他、罵他、推他,有一次還不小心打了他。可是秦家怎麼會養出這種人呢?

無論你怎麼對他,給他什麼壞東西,他隻管不說話地照單全收。你搜腸刮肚所找出來的難聽字眼,齷齪詞彙全部沒有用,不管用。誰讓天底下再沒有什麼比戚餘臣更臟的東西呢?

你壓根找不著比他本身更差的詞去貶低他,而他就是愈到臟亂臭的地方,愈發暈出甜膩的香氣。毒氣。

因此小婷終究還是輸給他了。

到了第二年的末尾,戚餘臣漸漸從小丫頭手裡接過照顧薑意眠的活。他開始一點一點地喂她進食,時刻留心她的需要,寸步不離地陪著她。還會將撿來的落葉放在她的手裡,用指尖在一旁輕輕地寫下:葉子。

她沒反應。

他寫:天亮了。

她依然定定的,雙眼沒有落處,神色淡若水。

是了,他無比細致、周全、事事上心地伴著她。可她聞不到,看不到,聽不到他。縱然間或能感受到一點相碰的肌膚,手心上劃動的觸感,那又如何呢?

她不要認他。

她再也不會回應他、理睬他。

這就是他強求來的交集,是莫大的幸福。

亦是徹骨的懲罰。

*

摒除掉所有外在的因素,說不準對失去感知這件事,態度最從容的反而是薑意眠本人。

要問生活在一個沒有氣味、沒有味道、沒有光、還沒有任何聲音的世界是什麼體驗?

答案是接近於一個與世隔絕的禪房。

在沒有人能夠打擾的情況下,她有了大把大把空白的時間,可以停下來,認真回憶起自己曾經忽略過的細節。

從這個副本開始,按照時間順序來。有關季子白的死,憑她對他的了解,反複推敲後,認為主要是三個因素讓他作出極端的舉動。

1.這個副本沒有他感興趣的敵人。

2.她這個玩具的保質期不長。

3.酒精害人。

其中她最在意第二點。

以季子白的心態,本該糾纏到到最後一刻再收手不遲。偏他一反常態地早早放過她,除了心血來潮之外,背後應該有更理性的原因支持才對。

也許是因為,死。

說起來,迄今為止她還沒在遊戲裡死過。

假如這是一個把身體直接卷進來的遊戲,毋庸置疑,當身體消亡後,她所謂的自然意誌也不複存在。

不過由於每個副本的身體多少有些變化,她更傾向於另外一個可能性:這個遊戲建立在精神層麵,隻卷入了她的大腦、意識、思想、靈魂,怎麼說都行。總之是一種抽象且敏感的存在,暫時寄居在他人的身體或一堆數據上,實現連接。

生理影響心理,心理作用生理,兩者注定密不可分。在這個理論基礎上,可以大膽推測,之所以人們反複引誘、而非暴力強迫她留在某個副本,之所以季子白願意提早結束遊戲,其實都出於同一個原因:它們並不能放任她死去,也不太敢過度刺激她。

說不定身體死了,思維會跟著死去。

指不定刺激過度,得以從虛假遊戲中醒來?

原理近似被未來時代某種精密機械困住,或者植物人之類的情況。她的意識看似被剝奪,被割裂,本質上仍舊緊緊捆綁著現實的身體,難以完全切斷。

一旦這個說法成立,戚餘臣當然不至於‘害死’她。至多拖延到任務限定的最後一刻,如同考場上撐到結束鈴響起才交卷一樣,直到臨界點才肯鬆手。

——希望如此吧。

再來是秦衍之。

他活著的時候,她沒有看明白過。

他死了,過往擺在那裡,生出更多謎團。

——批命。

他於十年前收養薑小姐,十四年前收養戚餘臣。然傳聞中的批命比這兩件事情更早一些到來。這就意味著,他在完全知悉自己36歲那年、會因她而死在養子手中的前提下,依然收留了他們,沒有殺之避之。

這是什麼樣的一種心態?在事先知曉結果的情況下,眼看著事態慢慢滑向那個方向?

他怎麼會一個喜歡上間接害死他的人?

為什麼,什麼時候。

決定與薑小姐結婚是被情感衝昏頭,肆意妄為,壞了規矩;對季子白是因為通話中聽到的嘈雜動靜,知曉她不願意,花心思接她回來。

那他究竟知不知道遊戲和任務?

他的死,究竟是為了成全大少爺,抑或她?

越想越糊塗。

不過眼下她分明和秦衍之做著同樣的事情,在漫漫時光裡平靜地等待某個既定的結局。

他起了一個很好的示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