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九十章(1 / 2)

一品太醫 少地瓜 10228 字 3個月前

田家屯的事兒一完, 原本堅不可摧的大夫防線轟然倒下,一夜之間就病倒了三四個,連洪崖那麼結實的體魄也覺渾身酸痛, 都齊刷刷橫在炕頭上挺屍。

黃卞聽說後嚇得魂飛魄散,直愣愣衝進來時,就發現這群人正一邊咳嗽著,一邊相互把脈, 場麵極其詭異。

“累狠了。”洪文啞著嗓子總結, 說完這句話又噗通躺回去,直覺渾身上下冒熱氣,偏偏一滴汗都沒有。

人跟弓弦是一樣的, 危急時刻全屏一口氣吊著, 總覺得使勁兒還能再拉開一點,可一旦事了, 那口氣散了,壓抑數月的疲憊就洶湧而來,早已透支的身體如何承受得住?

所以這會兒病倒不是什麼壞事, 是身體回過神來,抗議了, 要休息。若一直這麼緊繃著, 時間長了要出大事的。

經他這麼一說, 黃卞也突然覺得渾身酸痛,慢吞吞扶著腰挪過去,拍了拍洪崖的肩膀, “勞駕給騰個窩兒。”

洪崖瞅了他一眼, 拍拍小徒弟的屁股, 一群人菜青蟲似的往那一頭拱了拱, 露出來約莫二尺寬的炕頭。

黃卞扭曲著臉蹬了鞋,在各處關節的嘎巴作響聲中手腳並用爬上去一躺,炕上溫暖乾燥的氣息瞬間將他包裹,惹來一陣陣靈魂出竅般的呻/吟,“哎~活了!”

短暫的沉默過後,類似的感慨此起彼伏,都有種劫後餘生的虛幻。

“活嘍!”

“嗨,真好!”

“多早晚走?”熱炕頭太舒服,黃卞迅速昏昏欲睡,隻憑借僅存的一點理智問道。

洪崖打了個哈欠,“這小子不放心,要再停一個月瞧瞧。”

經過總結後發現,這瘟疫並不是染上之後立刻發作出來的,短則三五日,長則八/九天才出現苗頭,洪文生怕有漏網之魚,萬一他們走了,這一仗不就白打了嗎?

太困了,黃卞抬手往自己臉上甩了個巴掌,火辣辣的刺痛短暫地喚回一點神誌,“是這麼個理兒,況且這會兒你們想走也走不得。”

隻有真到了遠平府才知道什麼叫春脖子短。

這裡的三月壓根兒跟春天不搭邊,清明都過了,放眼望去全是茫茫白雪,那些樹和草地的綠色也是斑駁,隻零星憋出來幾顆嫩芽。冷不丁一看,還以為剛入冬呢。

大小道路都凍得結結實實,各處官道、驛站也隻好掃出一條細細的窄路來專供往來加急文書奔走,若是大部隊馬車,一準兒堵在半路上。

一群腮幫子燒得通紅的大夫們齊齊撐著脖子看黃卞,紛紛衝他豎大拇指,十分欽佩。

對彆人狠算什麼啊?敢甩自己耳刮子真是真絕色。

“田家那頭怎麼處置的?”有事兒忙著的時候還好,現在事情一了,洪文才算真正體會到何謂歸心似箭,若不是道路不通,他早飛回去了。

也不知何家人怎麼樣了,長公主怎麼樣……

現在他夢裡都沒旁人了,白天晚上都覺得有塊平安牌在眼前晃蕩。

耳刮子的作用正如潮水般褪去,黃卞昏昏沉沉道:“田滿和兩個副手都就地砍了,家中知情者沒為官奴,餘者依據程度輕重各有懲罰。陛下有旨,田家人自田滿起三代為賤籍,五世不得科舉,永世不得進京。”

眾人都跟著倒吸涼氣,嘶嘶聲不絕於耳。

隆源帝輕易不動怒,可一旦動怒就是個狠的:五世不得科舉,永世不得進京,這就生生斷了這家人的前途了。說句不中聽的,就算沒有外力乾涉,田家能不能綿延五代還兩說呢;可如今聖旨一下,直接就把最後一點念想掐斷了。

另外,隆源帝借著此次機會將全國各地的佛寺、道觀都梳理了一遍,還真揪出來不少掛羊頭賣狗肉的醃臢事兒,殺的殺、攆的攆,又收繳上來不少贓款和歸屬不清的土地,又下令這些地方從今往後不得隨意煉丹配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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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進到四月,疫情沒有再複發,原本灰突突的山頭也披了綠裳,夜裡睡覺時已經能聽見潺潺流水聲。那是凍了大半年的山川河流開始複蘇。

過去幾個月的兵荒馬亂仿佛是一場噩夢,現在夢醒了,一切照舊。

洪文等人決定後天就啟程。

得知他們要走,流民安置區的百姓都掉了淚。

大家一窮二白,也沒什麼好感謝的,就都跪下磕頭。

“我們都給幾位立了長生牌,日夜供奉禱告,求老天開眼,保佑幾位大人平平安安的……”

莉娜等一群小孩子圍在洪文身邊,眼巴巴看著,“洪大夫,您還回來嗎?”

小半年下來,他們的漢話已經說得相當流利。

洪文摸摸他們的小腦瓜,“回。”

若以後還在太醫署,若有機會來東北,誰也甭想跟他搶。

若不在了,自不必說。

莉娜兩隻藍眼睛裡蓄滿淚花,癟著嘴巴問:“一定?”

洪文用力點頭,“一定,我們拉鉤好不好?”

“什麼是拉鉤?”莉娜不明白。

洪文笑道:“就是說好了就不會變,一定要做到。”

一群小孩兒恍然大悟,紛紛嚷道:“我也要拉鉤!”

程斌等人則在跟大人們道彆,黃卞則指揮著人在新壘的城牆上鑲嵌匾額,“醫鎮”兩個鐵畫銀鉤的大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這個鎮子全賴諸位才得以保全,從今往後,就叫醫鎮了!”

離開時,全鎮的人都出來送行,這裡不再是臨時拚湊的安置點,而是上了正經地方文獻的城鎮:醫鎮。

再走出去幾十裡,濛濛薄霧中漸漸現出來路邊整齊的隊列,程斌盯著那飄揚的軍旗看了眼,驚喜道:“是康將軍!”

無數士兵分列在道路兩旁,沉默地目送他們遠行。

康雄,王西姆,死雞……熟悉的不熟悉的都來了。

誰也沒說話,隻有春蟲低低的鳴叫,合著軍旗在空中的獵獵作響,傳出去老遠。

馬車吱呀吱呀穿過軍陣,忽聽康雄揚聲道:“擂鼓,吹號,唱軍歌,給這些英雄送行!”

乳白色的晨霧中,鼓點伴著低沉的號角聲蕩開來,像來自遠古的呢喃,莊重而肅穆。

軍歌並非經常聽到的那一首,舒緩悠長,哪怕不聽歌詞也能體會到裡麵濃濃的不舍之意。

洪崖忽歎息道:“是當年碩親王寫的。”

在這遙遠的東北之地,已經湮沒在曆史長河中的人物神奇地與活著的人交彙了。

又往前走了幾日,回家的期盼逐漸衝淡了離彆的傷感,所有人臉上都掛了笑意,眼底洋溢著快樂。

要回家了!

但洪文反而睡不好。

他時常於夢中驚醒,或夢見疫情卷土重來,或夢見屍橫遍野,或是……嘉真長公主與自己擦肩而過,漸行漸遠。

少年不知愁滋味,以前總跟著師父四海為家,如今竟也有些近鄉情怯了。

這個念頭剛一出現就把他驚著了:從什麼時候起,他竟已將那巍峨宏大的都城當成了自己的故鄉?

或許是被太醫署的同僚接納的那一天,或許是交到朋友那一天,抑或是……與嘉真長公主邂逅當日吧。

哪怕就此離去,在望燕台的舊時光也注定要成為他人生中濃墨重彩的一筆,無法抹去。

越往南天越暖,從遠平府出發時眾人還穿著皮裘,等到進了望燕台地界,早已換上一水兒的春衫,整個人從身到心都鬆快了。

眾人歸心似箭日夜兼程,四月出發,六月初就到了,一路的奔波勞碌都在看到城牆上巨大的“望燕台”三個大字後煙消雲散。

到家了!

按照規矩,眾人要先在驛站休整,然後等待隆源帝傳召。

驛吏知道這群人是立了大功回來的,故而分外熱情,“熱水都是預備好了的,諸位大人且先洗洗,一會兒就有熱飯熱菜送上,但凡有什麼需要的,隻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