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深花了整整一周的時間才真正恢複,雖然他第二天已經開始處理書麵事務,第三天就出現在軍工工坊中,但那種蒼白的氣色和非常容易疲憊的虛弱狀態仍然讓許多人感到擔心。
今天範天瀾也一樣給他把午餐端了過來,雲深看著陶製餐盤上就這個季節來說有些太過油膩的湯水,“我已經沒什麼問題了。”
“喝了也不會有害。”範天瀾說。
會上火……雲深還是接過來,慢慢地喝了下去。那件事雲深認為自己的決定沒有什麼不對,他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一個如此年輕可愛的生命在自己的麵前消失,當初向時空管理局要求這個生命轉移裝置的初衷他還記得,如今早早用出也沒有遺憾,隻是一想到那天天瀾的表情,他就不得不更遷就比往日對他盯得更緊的對方。
——或者說孩子?
雲深放下湯碗,範天瀾收拾了一下,在他離開之前,雲深問道:“天瀾,那個人……他現在過得怎麼樣?”
範天瀾頭也不抬,“誰?”
雲深哽了一下,自那位銀發龍族來到聚居地,除了最初見麵那一次,他們至今沒有第二次接觸,雲深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還不知道。這段時間即使雲深向周圍的人詢問,也是得到一些“他在修自己打壞的房子”,“修好了,他已經住了下來”,“您不用操心,他沒有惹出什麼問題,他連門都不出”之類的報告,如果他有一些想超出日程表的行動,他們就會十分緊張地說“藥師都說您需要休息!”“我把範天瀾隊長叫過來?”
“他畢竟很有可能是你的親人。”雲深溫聲說。
“是嗎?有證據嗎?”範天瀾平淡地回答。
“……”
在天瀾和那位銀發龍族幾乎同時陷入昏迷之後,能讓雲深了解情況的隻有李雲策和精靈路德維斯,尤其是精靈,他讓雲深知道了不少此前幾乎一無所知的常識。力量強大到一定程度的生物,無論是否人類都能感覺到與自身血脈相關的親緣者氣息,這一點在龍身上也不例外。雖說那位銀發龍族一開始就認錯了人顯得不太可靠,不過他似乎隨即就更正了,隻是那種激烈得更像是攻擊的反應超出了預料。
精靈能夠證明四十年前有一位懷有身孕的遺族女性帶著她的傭兵團在神光森林中居留過一段時間,傭兵團在此後回到了仍在赫梅斯領地中生活的同族中,老祭師也承認那位李雲靈夫人回歸後不久就過世了,她腹中的孩子並沒有出生,在她下葬之後,傭兵團的其他成員整理了她的遺物進入洛伊斯山脈,然後就此失蹤,再無蹤跡。前去尋找他們的遺族人沒有找到任何屍骨和搏鬥痕跡,這段時間都是空白,直到一位因喪親而神智不清的母親從森林中帶出來一個黑發的嬰兒。
中洲世界的龍早已消失,那位以人類形象出現的銀發青年是唯一的來自裂隙的龍族,他在沉眠之前曾將自己的孩子交托給友人照顧,過了四十年,他終於醒來,是因為感覺到自己的孩子已經出生。
沒有出生證明也驗不了DNA,沒有胎記,連長相都不相似,可供追蹤的記錄也是不連貫的,但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如果當事人不願接受,那這些什麼都不能證明。對一個自有意識起就以人類身份生存了二十年的人來說,要接受自己可能是非人的身份,並且有一個在外表年齡上與自己相差仿佛的父親,難度可想而知。
“你想見他?”在離開之前,範天瀾忽然問。
雲深怔了怔,思忖一下後,他點頭,“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和他談一談。”
範天瀾沉默了一會,“我知道了。”
得知遠東術師的邀請,墨拉維亞感到有些意外,“我還以為他不想見到我。”
“他隻是很忙。”範天瀾冷冷地說。
墨拉維亞最近一直宅在為他安排的住處,以他非人的感官,就算不出門也能掌握這片地區的生物活動,所以他知道這些人類都很忙碌。和他過去見過的情境不太一樣的是,這些人類似乎是完全沒有個人私產,隻接受統一的安排為一個意誌而勞作的,但他們完全不像任何一種奴隸,大多數人的身體都比普通人類更健壯,勞動也更積極,即使在最炎熱人最容易疲憊的時候,墨拉維亞也很少在那些不同的群體中感應到什麼負麵情緒。
貫穿在他們的行動和言語之中的,是術師怎麼說,術師怎麼做,術師怎麼樣了,就像他們不是在那個人的統治下生活了一年不到,而是被長久培養的信仰。而從那位術師醒來之後,他出現在自己領地上的頻率也比任何領主高得多,因此對範天瀾的解釋他毫無疑慮地接受了,雖然他不明白這名目前沒有受到任何外部威脅的術師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如此急於建設。
墨拉維亞有時候會表現得比較……天然,不過人情世故他基本上是知道的。那位術師幫助他避免了最不願意發生的狀況,並且因此導致了身體如今的狀況,在禮節上他多少應該有所表示。所以在雲深第二次和他見麵的時候,收到了一件意料之外的禮物。
“我把它送給你,希望你能夠接受我的道歉和謝意。”墨拉維亞說。
“謝謝。”雲深接過那塊表麵圓潤光滑的半透明綠色石頭,將它放在桌麵一個小匣子裡,這是一次私人性質的會麵,連範天瀾都不在這個房間裡,“那並非您的本意,請不用道歉。”
墨拉維亞在他的對麵坐下,光澤明亮的銀發沿著他的肩膀流暢地滑下,有一種難言的奢華感,“但那是我出生以來遇到的最危險的狀況,如果就這樣把自己的孩子吃掉了,我也沒有必要在這個世界上繼續生存下去了。”
雲深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轉過臉看向對麵的銀發龍族,“這倒是一種罕見的生態。”
“無法自控的本能對我來說是個問題,”墨拉維亞說,他低下纖長細密的眼睫,“中洲是不太適合我們這種種族生存的世界。”
“請恕我對您的種族缺乏了解,您已經在這個世界生活了超過五十年的時間,以您的力量無法解決的問題,是空氣,水土還是食物?”雲深問,“或者彆的原因?”
“對我而言,隻有食物是真正的問題。對我的兒子,應該是另一個問題。”墨拉維亞說,他抬眼,用那雙異質的金眸看向雲深的黑色瞳孔,“忘了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墨拉維亞·薩拉斯德爾·儀祁,第二任黑龍主,龍族雙帝之一。”
他的聲音在說出那個名字的過程中變得有些奇異,不再像是這具身體發出的微低而又清朗的青年音色,更低沉悠遠,每一個發音似乎都帶著不可聞不可見的波動,一直傳達到人的腦海乃至心臟深處。
“我想讓你解除和‘範天瀾’的所有契約。”
雲深看著那雙眼睛,眼睛是靈魂的通道,在那張找不到一個不好的地方的麵孔上,隻有那雙眼睛透露了這副軀殼背後真正的本質。翱翔於天際,巨大而高傲,力量超乎想象的生物,連語言都能成為他們貫徹意誌的途徑。
喀一聲響,通往外間的門忽然被打開,身材高大的黑發青年麵無表情地看向墨拉維亞。
“感覺倒是很敏銳。”在那種眼神下,墨拉維亞的神色也沒有什麼改變。
“天瀾,”雲深抬起頭,對正要走進來的青年說,“你先回避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