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薩滿低聲笑了起來,他說:“這又有何區彆?”
他直視那雙仿佛帶著魔性的黑色眼眸,“您會在何時離開這片土地,‘遠東術師’?”
笑意從一些人的臉上消失了,術師的神色卻沒有任何改變,他緩慢而清晰地回答:“這取決於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意誌。”
“我明白了。”大薩滿說。
“您用這個答案滿足了內心的期望,卻並非我的本意。”術師說,“我感到非常遺憾。”
“我也感到非常遺憾。”大薩滿說,“不過,在生命完全衰朽之前,仍然能夠踐行職責,不致辜負漫長的光陰中從帝國得到的恩惠,對我而言,也是莫大的……幸運。”
路撒還在想他們的交談為何讓人如此難以理解,一種莫名的感覺毫無預兆地從血液中湧出,扼住他的呼吸,繃緊他的手腳,他記得這種感覺,那是生死之際身體本能的反應,他瞪大眼看著大薩滿的長袍猛然膨脹,木杖的骨質頂端也發出耀眼的光芒,比日光更刺目的光線瞬間充滿了視線,遮蔽了所有人與物的影像,路撒的手剛剛抬起一半,一股巨力已經撞到他身上,像是突然出現了一頭瘋狂的公牛!
在仿佛全身骨骼都被打斷的劇痛中,他重重撞到牆上,一片混亂的聲響裡,路撒聽到一聲怒吼——
“部落永存!!”
巨大的爆裂聲就像炸在耳畔,路撒連腦袋都在嗡嗡作響,他抱著頭滾到一邊,有人在附近大罵著什麼,他卻已經分辨不出是誰和具體內容,他能感覺到的隻有極大的疼痛和死亡的恐懼,很快那個聲音也消失了,空氣不知何時變得鐵塊一般沉重,將路撒的身體死死地壓在地上,他的手指腳尖貼著地麵,傳來另一種被碾壓的痛楚,但這點疼痛完全無法與無法呼吸的痛苦相比,他漲紅了臉,伸著脖子極力張嘴,卻隻是讓更多的空氣被從肺部擠壓出來,連血液都要漲裂血管,從緊繃的皮膚之中射出——然後這種被投入煉獄的痛苦突然之間結束了。
路撒癱在地上,像第一次呼吸一樣拚命吞咽著空氣,眼淚和鼻涕都流了出來,溫熱的眼淚滑過鼻梁,落到頰側的時候已經冷得刺骨,他模糊的視線看到了麵前呼吸產生的白霧,耳朵還沒有恢複,也許現在又發生了什麼,但他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隻有知覺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衣領,將他拖向後,像拖動一具屍體。
我還沒死……
但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也沒有移動哪怕一根手指的力氣。
拖動的過程中,路撒的頭撞在了什麼東西上,讓他得以稍稍偏轉視線,用眼角的餘光看到對方落下來的一縷白毛。
白毛……那個混賬狼族千夫長?在更多的詛咒從路撒心中爆發之前,那名狼人鬆開了他。路撒看不見,隻能隱約覺得對方踉蹌著經過了他,眼前的地麵似乎已經結了一層白霜,這名狼人要去哪裡?剛才發生了什麼事?這些力量天賦者打起來了?他也許隻是被波及了,才會有如此可怕的經曆?
那麼,身處其中的那些人呢?
越來越冷了,路撒的身體本能地開始顫抖,他的鼻前已經掛上了細小的冰棱,但也許是寒冷冰鎮了身體的疼痛,他終於能夠艱難地支配自己的身體,掙紮著緩慢地轉動脖子,稍稍抬起頭,看向前方。
他看到了一座冰雕。
牆外的陽光依舊明亮熱烈,他像是身處另一個冰寒世界,眼前所見的也仿若幻覺。
那是一座巨大的,年老獸人舉杖欲撲的雕塑,細節粗糙,卻仍保留著那一刻的充滿力量的神態和氣勢。一名綁著黑發長辮的人類站在這座雕塑麵前,伸手握住了那支長杖,裂紋漸漸從雕塑之內生出,細紋蔓延生長擴大,雕塑剔透的,甚至帶著一些熒藍的外表漸漸變成雪白,然後也如碎雪一樣崩落,鋪滿地麵。細碎的冰晶一直跳到路撒麵前,雪堆幾乎堆到某些人的腳麵,原本組成一個人的血肉與骨骼都消失了,留下的隻有位於那座雪堆中央一片暗紅近於深黑的碎末。
路撒無法用言語形容內心的感受,在這個時候有人越過那堆“碎雪”走了過來,腳步輕盈,發梢隨著腳步輕擺,是那位精靈。
“不要緊。”查看了他的骨頭之後,精靈說,“你的運氣很好,隻要用藥,休息幾天就會好了。”
然後他在他頸側一按,路撒頭一歪,昏了過去。
寒氣從空氣中逐漸退去,地麵的冰雪卻沒有絲毫融化的跡象。雲深從維爾絲背後走出來,低頭看著那些碎末。他的身上沒有傷痕,整個人看起來依舊整潔而優雅,這位大薩滿的襲擊來得突然,以命換命的力量也絕對驚人,如果是其他人,就算是這片大陸上的頂尖力量天賦者,他都有極大的可能成功,一旦他成功,不僅雲深,連這棟建築都會為他陪葬。然而——
墨拉維亞伸出手,一股小小的旋風鑽進了那堆血肉冰晶,然後一顆泛著淡淡光芒的寶石被風托著浮起,落進他的掌心。
墨拉維亞看了看它,然後手指一搓,這顆依舊蘊含著奇異能量的天眼寶石同樣變成了粉末,混進地上那堆,再分不清彼此。
“真可憐。”維爾絲的臉上和鎖骨都有擦傷,連鬢發都被切斷了一縷,但她看起來毫不在意,一手插在褲兜裡,雙腳打開,肩背挺直,目光微垂的她連聲音都有了微妙的改變,“他為什麼不能找一個更好的時間呢?”
“什麼時候都是一樣的。”雲深說,“他的犧牲不隻是為了忠誠,也是由於對未來的恐懼。”
“恐懼?”墨拉維亞好奇地問。
“不是對我。”雲深說,“而是對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