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度來到撒謝爾的原住地之前,還以為這個冬季會比較清閒,冰天雪地之下隻有大河還在流動,既不能耕種,其他室外的活動也有凍傷的危險,然而這裡和秋季一樣忙碌,水晶宮裡天天有人上上下下的,地麵上的建築還在緩慢增加。氣候隻是一種不利條件,而不是計劃外的阻礙。若非親眼所見,即使在上一個世代他自己就是諸多非凡人物中的一個,修摩爾也很難想象,一個人,一名身體可能還沒有斯卡·夢魘身邊那名藥師強壯的人類,獨自一人就掌控了超過一個國家體量的生產,還要作為統治者裁決矛盾,兼具師長之職教導學生,千頭萬緒之中,他還要布下宏大計劃,把斯卡和他的部落支使得團團轉,沒有絲毫怨言。
不過一般人在斯卡的位置上,也很難有什麼抱怨。
坎拉爾那個遠親部落的基礎還在準備,撒謝爾原住地上的新城已經準備崛起。和拉塞爾達那種吸血周邊廣袤土地而存在的城市不同,也不是商人、平民和職業者圍繞著達官貴人這種結構的人類城市,這裡沒有王和貴族,也沒有乞丐和奴隸,職能明確,結構複雜,生產發達,以正在建設中的一個已經不能用龐大來形容的,叫做“煤鐵聯合體”的造物為基礎,橋梁和同樣在建中的港口為起始,向外伸展出一條脊柱般的鋼鐵道路。鐵路直達坎拉爾,中途擇地停靠,在那些停靠的地點附近將設立新的開拓地,鐵路運送人口,也為沿線帶去鐵器、良種和藥物,無論將取代坎拉爾的那座城市還是這些開拓地,都會將部落們吸引過去,大概隻有邊野的蠻子才能不為所動。
這就是那個人為撒謝爾準備的征服之路。借由交通這條命脈,沿途所有部落都將因此直麵人類和狼人的聯合入侵,聚居地生產的大量產品將擊垮所有頑固防備,同樣是從那兒出來的學生們回去之後,會一點點動搖,乃至拆除維係部落的基礎,這個過程不會很長,黑發術師擁有與外表截然相反的龐大意誌,還有一群希望將之徹底貫徹的信徒。
沒有殺戮,沒有掠奪(些許爭端當然不算什麼),部落人在這個過程獲得的比他們付出的要多得多,除非拉塞爾達的小崽子現在開始竭儘全力去破壞,比如把坎拉爾和沿路部落全都乾掉之類,否則他們要如何阻擋這一切的實現呢?人類和撒謝爾的路修到哪裡,他們的炮火就能籠罩哪裡,而他們的敵人至今對這些武器一無所知。不過,現在就算拉塞爾達能夠預知未來,現在也已經太遲,戰爭結束不到半年,人類聚居地那些可怕武器的儲備不僅完全恢複,數量甚至增長得算是恐怖了,而那一位認為,他們還有非常、非常大的進步餘地。
在世界發現他之前,他就要先準備毀滅世界嗎?修摩爾思忖,喝了一口甜牛奶。
一艘白色巨船逆流而上,船首流暢的楔形切入冬日安靜的水流,波紋蕩過河麵,水線上下一片平滑,隻有尾端暗流潛湧。它的體型是如此巨大,既聲勢浩大,又從容優雅,如同女皇巡禮,在它的麵前,連戰船都仿佛雀鳥,灰暗弱小,而更是令人吃驚,往往你在迷霧中窺見它的身影不過片刻,這艘移動的奇觀就已盛大駕臨,占據所有視線,人們驚歎的目光還來不及在船身上下的銀香木上多停留一會,它又已款款離去,隻留下雍容的潔白背影。
在河流的上下兩端,新奇之事傳播得比風還快,這艘沒有任何人聽聞過名號,卻吸引了沿途諸多關注的巨船從不在任何港口停留,關於它的種種說法卻已遍布沿岸諸城,與它上一次行經時留下的傳說相得益彰。
“什麼傳說?”一名年輕的精靈問。
“灰色的恐怖巨獸,一夜之間毀滅一支船隊,一位無辜而尊貴的伯爵甚至因此喪生之類。”另一名精靈女性用柔和的聲音回答。
“呃,這是路德維斯與他的旅伴所為嗎,姐姐?”還帶著稚氣的精靈問。
“這並非他們的本意,瓦西亞,他們以為自己遇上了盜匪。”他的姐姐說,“隻不過那艘船隊既是貴族的財產,也兼營劫掠之類的營生,在事情發生之前,雙方都缺少交流。”
“戰鬥激烈嗎?”瓦西亞眼睛閃閃發光地追問。
“沒有戰鬥。”風吹起女性精靈金色的發辮,她說,“在那之前,路德維斯他們在上一個城市已經停留了足夠的時間,他們打算直接回到森林,即使遭遇阻礙也不會停步,事情發生的時候,他們隻是稍微加快了一點速度。”
她側頭對親愛的弟弟微微一笑。
那一夜後,船隻的殘骸幾乎布滿了河麵,上一座城市的統治者憤怒地發布了懸賞令,被權力和利益驅動的人們隻在沿岸搜集到一些見聞片段,連那艘灰色巨獸的影子都沒追上,一座港口城市總督固然富有強大,卻難以跨域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重重阻礙,最終自然不了了之,再建船隊絕非容易之事,加重的稅賦令商船苦不堪言,但往來之間,又比過去安全許多。
“我們不是剛剛經過……難道他們沒有發現這是同一艘船嗎?”瓦西亞感到困惑,如此巨船在這條航路上可謂絕無僅有,路德維斯也曾在城市留下身影,常理很容易將他們聯係起來,可精靈們的這一路旅途簡直是無比順利,偶爾遭遇一兩道稅卡都算意外,如果那懸掛著巨額賞金的通緝令仍在,試探總應該是有的吧?
“因為精靈既崇尚美的事物,又矜持而高傲,心地善良,所以絕無可能是一言不發,就毀船殺人,懸屍遊經十三國的凶徒啊。冒犯我們的代價是十分巨大的——”女性精靈捋了捋長發,看著船外的河畔,站了起來,她的弟弟追隨著她的目光,眨眼之間,她就從他的身邊消失,出現在船舷。
這位身材纖細高挑的女性精靈一手持弓,另一手箭搭弦上,但並未舉起,隻是靜靜注視著岸邊三人三騎。
對方也在看著她。
目光的交鋒不過片刻,船繼續迎風而上,那一小隊人馬也轉身沒入蕭索的冬日荒林。
“那是一個術士。”年輕的精靈在她身邊輕聲說。
“他讓我感覺不太好。”她說。
另一名精靈走了過來,“我們跟這樣的人類不太可能同路,希雅。”
“我也希望如此,法爾頓。”她說。
此次相遇如同偶然,但偶然不會發生第二次。意識到自己被跟蹤的精靈當下就采取了行動,輕薄如樹葉的小舟從船側放下,三名精靈飛身而下,點水般穿過水麵,撲向岸上三人。連喝問的經過都省略,悶哼聲中,交戰僅僅持續片刻,他們之中最高大反應也最迅速的男人不過多抵抗了兩招,就被擊倒在地,以一種難受至極的姿勢約束起來。
“說出你們的身份。”希雅按著他的頸椎,柔聲問道,“一路追蹤又是何意?”
“森林之外難見精靈的蹤跡,凡人難免好奇。”那個男人說,“而且我收到了預兆。”
預兆。希雅在心中蹙眉。
對方用牙齒撕開了自己的衣領,露出頸間鎖鏈,希雅用匕首挑起它,低頭看向鏈墜,穩若磐石的手竟然一抖。其餘人包括這個男人在內全都臉色發白,水紋從岸邊傳向河心,兩名人類的武者漸漸翻起了白眼,在這突如其來令人窒息的威壓中,希雅慢慢說道:“……龍鱗。”
“唯一的黑龍之鱗。”那個男人說,“這是我的信物,我有極為重要之事向那位陛下傳達。”
“你不是中洲之人。”希雅說。
“我來自遠東,遠東君主亞斯塔羅斯座下。”男人說。
“我們不能信任你。”
“我不請求信任。”男人說,“你們可以一直捆束我的手腳,直到到達你們的目的地。在那位至高生命願意見我之前,我將一直待在幽閉之地,你們應該能為我準備這樣的地方。”
希雅慢慢放下項鏈,威壓消失了,她站起來,和同伴們對視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