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0 公爵(1 / 2)

分彆至今已兩百年。

世界的變化也不過如此。

德爾德蘭公爵遙望天際, 目光越過露台外如輕紗曼舞的雲靄,越過波光粼粼的藍海, 極目儘頭, 地平線被黑紫色重雲所環抱,亮橙的岩漿河, 青綠的酸水溪和清澈如無物的蝕骨堿湖妝點了荒原,山脈以年月為單位蠕動, 擴張,破碎, 不斷升高的山脊將根須伸向四方大地, 蒸騰的雲霧在山峰上方迷夢般交織,八種原色不斷混合, 纏繞, 旋轉, 又分離,赤色閃電穿行其中,偶爾撕裂雲層,露出底下黑色的嶙峋山石,同樣黑色的叢叢棘刺,張牙舞爪的無葉石樹探出雲層的部分像掙紮的爪子, 偶爾有微光一閃而過,那是青鋼蛇的窺視的眼神。

這是畫師很喜歡描繪的景象,他們很難用顏料調配出與現實相應的色彩,但正是這種難度讓他們著迷, 而他們作品中的瘋狂又往往比現實更集中和鮮明,比如新掛在接見室的這一幅。它占據了牆麵的絕大部分,強烈地吸引著人的視線,就像這個寬闊房間開出的另一麵窗戶,展現出一幅濃縮過的,教人心跳加速的大戰場景。公爵很久沒來過這裡了,但他知道這是新的,這幅會隨著光線折射而流動的畫作,觀賞者隻要移動腳步,就能欣賞法光閃耀,血液飛濺,筋斷骨折等戰鬥高峰的整個過程,不僅光影顏料的使用技巧近年才研究出來的,它描繪的場麵,素材也是來自最近才發生過的一次戰事。

兩個家族的爭端導致的數以千計的傷亡,如果不是地點在夏宮附近,易於記錄,其實並無殊異之處。

但已經離夏宮如此之近。

“《物競天擇》,”有人柔聲說,“這是拙作之名。”

公爵偏了偏頭,在他身後的是一名年輕貴族,長發柔順地束在身後,禮服貼著身形,麵孔白皙,眉毛細長,有一雙桀驁的眼睛。

“你在這場戰鬥之中。”公爵說。

“是的,公爵閣下。”貴族看著他笑道,“正是在戰鬥中,我領悟到真正的美從來不在想象之中,而在生命本身。”

“在於生的欲求本身?”公爵說,“這一點你表達得很到位。”

貴族讚歎地看著他,“如果不是在下身份低微,我真願意引您為知己。我認為技巧對創作來說是第二位的,重要的是感性,隻有能讓觀者感受到衝擊,才有競爭傑作的資格。”

公爵對他的理論不置可否,目光重新投向露台之外,這讓期待進一步討論的貴族有點失望,他追隨著公爵視線的方向,片刻之後,他的眼神落在了公爵高傲的側臉上。

麵具邊緣的肌膚光澤如最好的玉石,質感難以描摹,從耳廓到下巴的線條也很優美,即便高等人族很少有麵目可憎者,這位閣下的俊美也在眾人之前,雖然他的真容並不為人熟知。即便受召來到夏宮,這位久負盛名的大貴族仍以麵具掩飾著麵容,像他這樣的年輕貴族本是沒什麼機會直麵這位大貴族的,還是在這樣鬥室內與之獨處,就為了這種運氣,他也不會有任何不滿。近年來公爵的傷勢似乎有了很大好轉,漸漸有活動的消息傳出,與其他家族相比,不過是從閉門隱居到深居簡出的微小過渡。但就算是傳聞中他最虛弱的時候,趁火打劫者也沒有一個能活著從他的領地上回來,事關於他的任何一點消息都有可能牽動各方利益,這是“強大”本身理應得到的待遇,即便沉潛,也如深水暗礁,令舟船小心翼翼。

年輕貴族小心地控製著自己的視線,安靜地讓它們降到地麵。

如果他突然暴起,能不能殺了他?

如果殺了他,會引起多麼大的震動?

他的名字將沿著軌道傳播到世界邊緣,從中央之城到地上蟲豸都將如雷貫耳,哪怕彼方龍族也要為之震驚……

年輕的貴族突然哽住了呼吸,然後,他慢慢地倒在了地上。

公爵仍舊凝望著遠方。

直到通報聲響起,侍從打開大門,將人王及幾位大臣迎入室內,他才側過身體,以示禮貌。

人王登上主位,伸手請他的宰相在側首落座,才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多年不見了,公爵。”

公爵抬起手,取下臉上的麵具,看著那張曾經熟悉的麵孔。僅從外觀來說,人王看起來比公爵要年長一些,麵容與俊美毫無關聯,隻能說是輪廓方正,並且須發濃密,身材高大——足有兩個半公爵那樣的高大。在他極具壓迫感的身形下,宰相從扶手椅上側過身,目光閃爍地看過來。

有一些人看到了地上的那位貴族,但無人為此出聲,隻有侍從默不作聲地躬身過來,輕手輕腳地將他抬走。

“午安,人王。”公爵說,“很高興見到你的身體安康,力量強盛。”

“你卻幾乎隕落。”人王說,“在你休養的漫長光陰中,缺少了你的調理,新生代的素質很不理想。”

“沒有人工乾預,才是自然之理。”公爵說。

“我知道這並非你的義務,但此事關乎千年之計。”人王說,黑鐵般的粗眉深深地壓著他的眼睛,使他的目光鋒利如刀劍,“你應該明白。”

“千年之計……”公爵以優雅的語調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微微一笑,“如此重任,又豈是我這般老朽之軀能夠承擔?”

“不必如此謙虛,你的力量與智慧至今仍在閃耀。”人王說,“此外,權力與責任總是對等的。”

公爵笑了起來,“真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公平法則。”

“你是在拒絕我的請求嗎?”

“如果這也能稱之為請求,”公爵說,“那麼,拒絕也不能算不禮貌。”

“此事對你並無壞處。為了與你的付出相應,我們準備了諸多——”

“然而,”公爵平淡地說,“除了壽命,我還有什麼缺少的呢?”

人王閉上了嘴,眉毛壓得更低,額角青筋跳動。

公爵將麵具背到身後,側頭去看牆上的掛畫。

沒有人說話,連呼吸的聲音都消失了。

許久之後,也許實際隻經過片刻,宰相暗地裡碰了碰他,人王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為何你總是拒絕我,老師?”

殺戮與毀滅的圖景倒映在公爵金色的雙眸中,“雖然這個稱呼的目的是增加脅迫的籌碼,不過你我確實有過師生之誼。”他說,語氣冷淡,“時至今日,你們還覺得自己不夠強大嗎?”

在人王回答前,宰相終於開口了,“但代價高昂,公爵。”他說,“精神不穩定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了。”

“你可以讓他們少吸毒。”公爵冷靜地說。

“但追求力量是我們的本能……”

公爵慢慢地,輕聲地笑了起來,他終於轉頭看向他們,“你怎麼不乾脆叫他們去死呢?”

人王眯著眼看著公爵,嘴角繃成一線,須發如鋼針聳立,臂下扶手發出爆裂聲,大腿肌肉已經鼓起,侍從和顧問大臣們幾不可見地瑟縮了一下,宰相轉過頭,一把抓住了他,僵持片刻才將他按住,過了一會,宰相說:“您何必如此故作冷酷?那些孩子年輕得一無所知,如今正飽受病痛困擾,他們沒有冒犯過您,也許有個彆不知天高地厚之輩,但他們的愚蠢正適合在前線衝鋒陷陣——”

“好讓後方的吸血蟲坐享其成。”公爵說,他的表情和聲音都彬彬有禮,“即使是在低等動物中,我也很久沒有見過如此低劣謀算了,這就是你們把孩子生下來的目的?用子宮生產武器,讓他們野獸般長大,甚至不是為了征服這個目的,隻是為了爭權奪利?當真是長輩楷模。”

宰相忍耐著說:“您對我們有許多誤解,這般局麵並非我們有意為之,如果您願意放下偏見,聆聽我們的苦衷——”

公爵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

宰相幾乎是絕望地歎了口氣。

“閣下,您還在為多年前的那件事憎恨我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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