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曼說:“好。”
他知道他們彆有用心,但他不會有其他選擇,他不能在田間或者在車間找到他想要的答案。即使學院的老師在課堂上熱情地說技術改變未來,可是赫曼知道,如果他真的接受了聯盟人的道路,甘心從頭開始學習他們的知識和技術,哪怕聯盟人高尚到願意向他開放最高深的技藝,也不可能真正將他的國家從統治的危機中挽救出來,反而是他有可能慢慢變作一根釘子,一個齒輪,一塊工業聯盟所需的材料,慢慢融入這個結構複雜的巨大集體中去,從身到心轉變成一個真正的聯盟人。
他相信自己對奧比斯的感情,卻更相信聯盟人改變世界的力量。因為倘若不去思考那些令人痛苦的事,成為一個聯盟人是多麼地幸福!
竟有這樣一個地方,人能沒有任何負擔地獲取任何知識,和無數將這些知識轉為具體現實的方法,對宇宙未知的探索同對世界的改造能夠如此緊密地聯係起來,構造出一個令人顫抖的新世界,而在這嶄新的秩序王國中,又有那麼多誠摯可靠的夥伴齊心向共同的目標前進。他們在做的事不僅他們自己認為是正確的,那些受益的旁人也認為他們是對的,因為他們言行合一,使得那句“工作是為了給最多的人生存的幸福”有強烈的說服人的力量。即使赫曼認為自己的國家被侵略了,也不能否認聯盟人在奧比斯的作為客觀上已經拯救了許多人,而那些人是在此之前他不曾正視過的。
而賦予了聯盟人這種才能和道德的“術師”,他沒有一座廟宇,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擁有他的偶像,因為他嚴厲地禁止人們將他神化,他總是以一個知性的青年的麵目出現,在平常的場合同常人一起做確實的工作。這種自我降格的做法隻是略微減少了他的神秘,卻絲毫沒有減少人們的愛戴,在人們眼中,他的沒有神性便是最大的神性,那發自心底的感情同傳道者用天國和地獄的意象打造的精神牢籠有天壤之彆。赫曼越是想頑強地堅持某些東西,就越需要去了解這位黑發的異端神明,但了解得越多,他就越感挫敗,也越發動搖。
他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工業聯盟是術師的神域,完美又強大,而他離開自己的家園又已經很久,雖然他還不能現在回去,但一個正在被術師最寵愛的弟子改造的地區,他可以去。
不久之後,赫曼和無數的印刷資料一起上了船,將工業城和故國都留在身後。
對於他的選擇,赫曼背後的奧比斯貴族幾乎沒有反應,首先,他們沒有任何能力去影響“異鄉人”的決定,其次——無論赫曼的家族對他投入了多少(實際上也沒有多少),間諜身份敗露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價值。收到赫曼的第一封信時,他們就十分吃驚異鄉人竟然沒有殺了這些他們派去潛伏者,反而在一段時間後允許他們進入自己的腹地學習,這種做法不是愚蠢就是有極大的自信,已經有無數事實證明異鄉人絕不愚蠢,那麼他們在敵人的領域內被異化就是必然之事,即使赫曼堅持的時間要比他人長一些,還努力有所作為,但這虛弱的抗爭對奧比斯麵臨的困境並無多少助益。
因為異鄉人打擊敵人的手段是這樣的堅決和殘酷,不僅打擊□□,連意誌都要徹底征服,赫曼不過是他們入侵精神世界的一塊踏板。但無論赫曼是早或遲領悟到自己被利用了,對他和他身後的奧比斯統治者來說,現實也不會有多少改變。異鄉人在奧比斯發展的每一日都在告訴所有人,一紙契約不可能掩蓋兩種文明的根本衝突,奧比斯的貴族和領主不能接受異鄉人在王都所做的和所宣揚的一切,然而他們的不接受是無力的。為了獲得喘息之機,他們不得不向異鄉人讓出撫鬆港和三分之一個王都,海上還泊著異端的白色堡壘,沒有人懷疑他們還能不能發動第二次毀滅性的攻擊。
反抗的念頭從未消失,反抗的作為卻等不到時機。
赫曼是年輕人,對未來始終是有希望的,但他在聯盟人的領地,無論多麼關心自己的家園,僅憑包括報紙在內少數渠道得到的消息,他對奧比斯現狀的感受都遠不如正在經曆的人深刻。他知道聯盟人在奧比斯的建設穩步進行中,卻不知貴族們的統治根基正在經受怎樣的風雨飄搖,和平的契約簽訂不到一年,任何一個外國的君主見到奧比斯如今的慘狀都該膽寒——世上竟有這般可怕的敵人,恐怕裂隙之戰的魔族比之都有所不及!倘若這異鄉人是光明正大地剝削和奴役,奧比斯人還能夠團結起來堅決地抵抗,然而他們的手段卻是像一個年輕的繼母那般陰毒,戴著一副美麗和善的麵具,張開一張水晶的網,將一個正常的國家腐蝕至千瘡百孔,步步拖入深淵。
此事說來真是血淚斑斑!在那場恥辱而慘烈的敗戰後,這些異端一邊強迫奧比斯貴族延長土地的租期,一邊宣布暫停“必要之外”的商品銷售,大批招募苦力進入他們圈出的下城區,集中力量改造黑水沼澤。一開始貴族們還為此感到高興,他們正想要擺脫對異鄉人的商業依賴,把市場從他們手中重新奪回來,此舉正中下懷。難道他們以為沒了那些奇技淫巧造出來的東西,撫鬆港這個積澱深厚的市場就會枯竭嗎?在港口之戰前,哪個家族不囤積了大量的異鄉人商品!他們又重新撿起了對這些北方蠻族的輕蔑,以為異鄉人隻是取得了戰鬥的勝利,卻失去了在撫鬆港存在的根基,沒有奧比斯貴族的優容,他們在這片國土寸步難行,隻能通過占有土地來謀求長遠。他們仍有長久的鬥爭的時間。
——然而事實截然相反。
隻是因為那場不愉快的會談,他們從發出通牒到到關門落鎖,時間不到三天!
當一支支商隊自內陸滿載而歸,無論有整隊車馬的商行還是約伴而行的散販,每個平安歸來的人錢包都飽滿得像成熟的果實,財富的注入為戰爭陰影下的王都人帶來了短暫的歡欣,然後這歡欣迅速變作驚恐:高牆似乎一夜就樹立起來,所有異鄉人的商鋪都封上了大門,除了幾個下城區的代理點仍在銷售食鹽,異鄉人不再對外售賣任何商品。
人們都措手不及。在此之前,哪怕發生了碼頭戰爭,異鄉人也還在死板地按過去的價格和方式向市場提供商品,這種做法給了王都的貴族和居民一種事情仍可挽回的錯覺,縱然死了一些人,國王的尊嚴受到了極大的冒犯,但城市並未傷筋動骨,在大量外來商品的充實下,物價很快就變得平穩,碼頭也迅速恢複了它的功能,並因一些陳舊建築的消失而顯得更為寬敞,苦力忙忙碌碌,商船來來往往,街道依舊繁榮,旅館夜夜燈火通明,酒館人聲喧嘩,若是不看修複中的內城城牆和王宮旁斷骨般的法師塔,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異鄉人實在太過惡毒,人們也實在太過習慣他們造就的虛假興盛,流動的市場斷了水源,真實的礫石就迅速露出河床。從他們關店的第二日起,物價就開始以一種令人膽戰心驚的速度上漲,王都的居民目瞪口呆地看著糧食、糖、鐵和火炭的價格一日一變,很快就加碼到了連貴族都難以承擔的地步。當初他們指責異鄉人操控物價的時候比起如今,簡直像一個笑話——一枚金幣都買不到一天的口糧!
沒有鐵具,沒有瓷器,沒有香料,沒有紙張和顏料,也沒有水晶器皿和玻璃珠寶,空蕩蕩的商船堆積在港口,曾經熙熙攘攘的牧市依舊滿欄牲畜,卻再也不見慷慨的主顧,主婦和廚娘們挎著籃子出門,卻往往隻能帶回一些乾焉的蔬菜——毫無憐憫的異鄉人連他們的屠宰場都關掉了。一些人似乎這時候才想起來,在這些“肮臟的異鄉人”統一購買,統一出售之前,新鮮的肉和蔬菜從來不是會理所當然出現在鍋子裡的東西。
比冬夜更深的寒冷籠罩著整個王都,陰慘天空下,無情的風吹過人跡稀疏的街道,旅館主人縮著脖子守在門口,酒館不到天黑就打烊,連豐滿的女招待臉上都失去了笑容,她們的目光越來越頻繁地投向城市的另一邊,看向高牆背後,那片已經被異鄉人占領的土地。由於王都的地勢,有心人輕易就能看到那道長長木牆背後正在發生的景象——那是同牆外相反的熱火朝天。每一日的每一日,異鄉人上工的路口總是人頭攢動,隊列一直排到街道的末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