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8 從鯨吞到蠶食(2 / 2)

王都的物價哪怕已經徹底瘋狂,活不下去的人卻不多。隻有最虔誠的人,或者仇恨最深的人才會寧願凍餓至死也不去異鄉人乾活,而其他人隻要願意出賣勞力,異鄉人就能保證他們衣食無憂,因為異鄉人隻是不“對外”出售商品而已——他們用實物支付報酬。

這種做法對撫鬆港市場的打擊是災難性的。

異鄉人築起的不是牆,而是攔水的堤壩。在此之前,貴族對異鄉人始終有一種僥幸和輕視的心理,這僥幸也並非無來由,人一切行為的動機都是出於自身利益,異鄉人打擊撫鬆港,不正是為了維護他們在奧比斯的收益嗎?他們以暫停貿易來威脅,不過是為了獲得更大的市場和更多的權力。雖然這種威脅聽起來嚇人,但就算他們暫停了貿易,在這些異端吸乾了市場,又進攻了王宮後,這種擾亂秩序的行為隻會進一步坐實侵略之名,讓人們看清他們醜惡的麵貌,知曉什麼對他們來說才是正確的和可靠的。

人們本該自給自足,安貧樂道,卻被他們用魔鬼的手段扭曲了生活,如今正應回歸正途。何況,異鄉人憑什麼說給就給,說收回就收回?

並且白船仍在定期向港口傾瀉貨物,這是事情仍能回到過去的最有力證明。在貿易重啟之前,異鄉人懲罰的姿態擺得越長久,對奧比斯的貴族就越有利。通過某些方式確認了那些異端的決心後,貴族們歡喜地打開了自己的庫房,適當地放出一些囤積的商品到市場上,許多倒閉的店鋪換了主人重新開張,教會也在行動,受人尊敬的主教帶著教士站在下城區的肮臟街道上,一邊布施一邊大聲宣揚異端的不可救贖,連國王都振奮起精神和王後去參與一些公眾活動,讓人們重新感受王室的慈愛與威嚴。異鄉人建起了高牆,將自己同王都的人民隔絕開來,現在正是機會,讓一切都回到應有的位置上去。

但這是一個異鄉人的陷阱。貴族的所有努力都成效甚微。他們聲稱已經“奪回”了市場,卻不能讓它重新興旺起來,商人揣著錢袋在街上徘徊,卻不肯在傳統的店鋪裡多花一個子兒,即使裡麵八成以上還是來自異鄉人的商品。那些吝嗇的商人聲稱這些貨物的價格太高,運到外地不僅沒有利潤,還要倒貼人馬開支,反正冬季也不適宜遠行貿易,不如暫且休息,實際他們奸滑的目光一直在望向港口的白船,熱切地期盼某日它再度敞開懷抱。而在那頭戰爭巨獸的俯視下,下城區的布道也艱難無比,無論那些虔誠的修者如何大聲疾呼,也沒有多少人肯停下來聆聽教化,他們步履匆匆,因為異鄉人每日清晨開工,他們生怕自己趕不上工時,拿不到足額的報酬。倒是有些女人對傳道者很和善,也很願意聽他們說話,但哪怕屈尊將就到了這種地步,主教不會,教典也絕不允許教徒與低賤之人沾染關係,即使向她們傳播了福音,這些泥土般的生命又能改變什麼呢?至於國王,他在城市中心獲得了熱烈的擁護,但他啟程歸宮時,街道上的人每次都是那麼多,當他撩起簾子從車窗看出去,見到的麵孔已經越來越熟悉。

公開的市場越來越蕭條,地下黑市卻悄然興起,那些攥著錢幣不願花出去的商人和居民每日早晚成群地到下城區去,從放工回家的苦力手中換取食物和其他商品。除了實物,異鄉人其實也可以付給同等錢幣的報酬,但那是暫停貿易之前的物價,這點金錢如今在牆外能買到的東西少之又少,而換作實物的話,一名苦力一天的勞作就能換來五口之家一日所需的食物,由於他們的三餐由異鄉人包辦,所以這些食物是純粹的結餘,又加上異鄉人竟然招募女人乾活,並且給她們的酬勞和男人竟然也是一樣的!這些人都很有意願用食物換取金錢,並且因為某個異鄉人從不明言的規矩,他們交換的價格不算很高。

大量的糧食和一部分的商品就這樣半公開地滋潤著乾涸的市場。無論人們覺得異鄉人的做法是否合理,能否接受(“不能接受”的人其實也沒有那麼多),事實就是異鄉人表麵停止了公開貿易,卻通過這成百上千的勞工,用另一種方式影響了王都居民的基本生活。埋怨的聲音低下去了,仇恨的根基本就薄弱,某些商人和貴族刻意的引導未見效,反而有越來越多的人走進牆裡,接受一份異鄉人安排的工作。並且由於異鄉人對人力的極度貪婪,連在街角偷聽教誨的女人也被他們引誘了過去,街道越發空寂,心煩意亂的主教早已回到教堂,在修行室日日冥思,冀望上天啟示勝利的曙光,而剩下那些需要證明自己虔誠的教士隻有懷著殉道般的悲壯在寒風中苦熬。也許是肚皮的叫聲太響,冬季裡還發生了年輕教士脫掉法衣,混入人群去給異鄉人打短工的不堪之事,即使處罰了幾名為爭得一個名額鬨起來的當事教士,許多狀況仍在不可避免地惡化。

人們為自己辯解,用手腳勞作是天經地義之事,他們沒有幫異鄉人製造一件用於進攻奧比斯的東西,隻是去修整一處沼澤而已,沒有異鄉人,那不過是一片無人靠近的險惡之地,這有什麼道德上的問題呢?

於是在這樣的天經地義下,在王都人民的齊心協力下,異鄉人在屬於奧比斯的的土地上深深地打下了他們的印記。冬去春來,任何人都能看到沼澤發生的變化,異鄉人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去更改自然的麵貌:荒草枯木掘伐一空;溝渠聯通成網,淤積不知道多少個世代的汙水被引向大海;車載鬥量的草木灰拌著藥粉撒在沼窪的黑色底泥上,然後又拌上一層他處運來的褐色表土;那些舊的水道也被翻整,然後鋪上一層厚厚的地底紅土,隻有最頑強的雜草才能在上麵生長,異鄉人在這裡深深地打下樁基,架上橫板,做成曲折的棧道;這些棧道將搭石子一樣飛速建造的聯排木屋聯係起來,作為苦力的臨時居所。

雖然是臨時的居所,這些高大敞亮的木屋卻比下城區的任何一處房子都像正經住處:跳起來都摸不到的橫梁,木頭的雙層床鋪竟然還有梯子,床上鋪著厚實乾爽的草編墊子,有桌子、椅子和高大的櫃子,有閣樓,有很大的窗戶,窗欞上嵌著透明的玻璃,木牆內外都糊著攪進草筋的灰白泥土,風吹不進來,雨也打不進來,第一批被分配進去的苦力受寵若驚,那那幾日走路腳都是漂浮的——下城區的居民可從來沒住過這樣的好地方!這樣的優待既是異鄉人對他們勤懇忠誠的獎賞,又是對其他在觀望的人的召喚,因為隻有同異鄉人簽下長契的人才能獲得這樣的待遇,而且異鄉人挑選住戶的道理又很能說得過去——既不要求信教改宗,又不要人發誓賭咒,隻要他們能照異鄉人的指引勞作,同自己的夥伴一起完成每日份額,越聰明勤奮的隊伍越能得到獎賞。

異鄉人記錄每一日裡每一支隊伍完成的工作,用不同的獎勵引導人們互相競爭,然後在月末讓人們自己投選出最有資格的隊伍和個人,這樣得到的結果很少有人不服氣的。在這樣的激勵下,住進了宜居木屋的人越多,同異鄉人簽訂勞務長約的人也越多,新城區的雛形開始在這片沼澤之上出現。這些臨時的居所形成了新的街道,這些街道上有食堂,有糧鋪和商鋪,有公共廁所,有防火屋,每日水車來往送水入戶,在這裡生活的人不用去想明天的食物在哪裡,也不用害怕海風和冬雨,而在飽暖之外,一些特彆賣力或者特彆大膽的人已經能完全占有一個獨立的住處,並將自己的家人也安置進來了。於是異鄉人又讓人在替他們乾活時照看幼兒,並教導那些還不夠資格出賣勞力的孩子學習語言、數學和其他技藝。

這些孩子在屋子裡學習,去工地學習,用雙手拿著工具在農田裡學習,他們一天天地發生著變化,那些在泥水中奮力的勞力也一天天地看著他們變化,看這些瘦弱無知的孩子變得身體健壯,眼神清明,像小草一樣節節拔高,看他們唱著字母和算術的歌謠打掃街道,更換水罐,為食堂和工地運送各種東西。每天他們的親人準備上工,他們也一起換上衣服,裝好課本,背上背包,高高興興地出門——這是多麼讓人欣慰的景象啊。

雖然時不時也會傳來一些女工工地的消息擾動人心,人們仍不太明白為何異鄉人對她們的關注和投入那麼多,甚至可能比他們這些渴望交付忠誠的人更多,那位美麗的女精靈甚至就和她的夥伴住在那些地方。想到進來教會努力宣揚種種典義,人們隻能認為異鄉人的宗教也許就是要這樣不擇人群地感召,並且對象越是墮落低下,他們越能得到神的恩典……可是為何異鄉人不主動宣揚他們那位既強大又寬容的神呢?他們連國王都踩在了地上,還會害怕本地的教會嗎?

異鄉人說:“我們不害怕。隻是還不需要。”

隨著天氣的逐漸轉暖,異鄉人仍未開放交易,許多家庭的存糧卻要耗儘,於是以內城牆為界限,越來越多的王都居民走進異鄉人築起的牆後。那裡早已不是令人避之不及的瘴癘之地,籠罩水麵的灰色霧氣早已被清爽的微風吹散,一些土地被築高,成排的房屋取代了野草灌木,寬闊的道路在黑泥中伸展,一些土地被挖低,規整的池塘水麵如鏡,偶爾水鳥的蹼腳帶起波紋,在那些平坦田埂圍成的大塊濕地裡,他們拋播的幼苗已經生長起來了,那充滿生機的綠色給異鄉人的依附者帶來了希望,卻刺痛了貴族們的心。

這些作物再過幾個月就會成熟,無論聯盟人在這裡收獲的是什麼果實,隻要它們結成的樣子不是特彆邪惡,那些愚昧的民眾就定會進一步擁戴異鄉人。他們真是沒有一點廉恥!國王的家族守衛了這座城市多少年,他們又因這庇護享有了多少年的和平富足,卻絲毫不知感恩,被異鄉認用蠅頭小利收買!貴族在自己的宅邸裡痛罵,在國王的會議上痛罵,他們義憤填膺,同仇敵愾,情緒激動時甚至失聲痛哭,哭泣之後就是寥落,並且一日比一日更寥落。

然而異鄉人似乎認為他們仍痛苦得不夠。將人們引誘入牆中隻是一個開始,讓他們立下最少三個月的契約也隻是一個開始,在用實物替代錢幣支付報酬後,他們又開始推行了一種新的結算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