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拿出契約,讓人們立誓不作奸犯科,然後在三種支付方式中選擇:是錢幣,商品,還是按月結算“工分”?錢幣和實物商品每日給付,不限製他們在牆內或者牆外使用,入住“宿舍”的機會也並無區彆,但倘若是按月結算報酬,就能馬上擁有現在的這個住所——不是出租,也不是時限短暫的獎勵,隻要他們還清“貸款”,這就將是一份真正一真正屬於他們的財產。在他們償付“貸款”的期間,異鄉人同樣保證他們在這裡的所有權利。
異鄉人同國王的契約約定的土地租期是五十年。一個身體健康的成年人隻需平常勞作兩至三年,就能夠清付一套房子的價值,並且基本生活不受影響。因為願意接受工分製的勞力得到的報酬不僅更多,負責結算的異鄉人還會在扣除每個月定額的貸款數目後,將剩餘酬勞會換作一種專門票證,供他們在食堂和商鋪等地任意消費。這些票證的價值同糧食綁定,無論商鋪裡的商品價格如何變化,這些無法偽造的紙票何時何地都能換足三個成年人的一月口糧。
現在也許隻有金銀能比異鄉人的信用更堅硬了,但匱乏的市場已經貶低了金銀的價值,何況對於多數人來說,他們追求金錢的目的不過是生存下去,雖然貴族和教會嚴厲斥責異鄉人放高利貸的惡行——要人出賣勞力,還要人負債,一個子兒都不花,就把人囚為奴隸!一旦簽下這份債務的契約,人還有什麼自由可言!可即使把話說得分明,不僅貴族和教會在說,異鄉人也一再同他們申明這份合同的後果,依舊有許多人歡喜地奔向這個陷阱。因為自由和尊嚴是空的語言,饑餓和寒冷卻是真真切切的感受,背上一份毫無感覺的債務,卻能換來眼前和今後的舒適生活,這買賣有什麼不劃算的呢——他們本就近乎一無所有!
至少一半的人在約書上按下了手印,在這一半的人當中,又有三分之一多是女人。考慮到異鄉人工地中女人的數量,這個比例就高得有點異乎尋常了,雖然住地是分開的,由於異鄉人的安排,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有共這些女工一塊乾活的時候,不怎麼能睜著眼睛說她們乾得如何差,畢竟很多競賽的結果在那兒,可是——“女人怎麼能自己住一個屋子!”異鄉人又怎麼能給女人自己按手印的權力!許多人因此吵嚷起來。
吵嚷的聲音很大,但異鄉人沒有一點兒動搖。
於是有些人就想不僅僅是吵嚷了。在為異鄉人工作的幾個月裡,碼頭之戰帶來的恐怖已經消卻,“異鄉人”本身的神秘也正在消卻,這些教導人們如何勞動,並且自己也參與勞動的人同樣會受傷,會疲倦,會吃喝拉撒,如他們自己所說是一個“普通的人”。他們沒有拿著鞭子和木棒,是用“規矩”而不是暴力來懲治人,既不凶神惡煞也不喜怒無常,反倒通情達理,對弱者相當關照。但這種作為並沒有得到一些人的感激。
謠言隨風而起,並以一種異乎尋常的速度傳到了牆外。
其實這些謠言對異鄉人的傷害微乎其微,從踏上奧比斯的第一天起,有關於他們的荒唐傳言就沒有停止過,異鄉人是在這樣多的荒唐傳言下作了這許多的事。碼頭之戰讓很多人閉上了他們的嘴,但隨著異鄉人集中力量建設新城區,一些人又蠢蠢欲動起來。何況貴族被異鄉人逼迫到今日這般地步,也很需要一個途徑發泄他們的屈辱。異鄉人是不可能走上法庭去要求澄清謠言的,他們的編排也似乎確實產生了一些作用,下城區的居民閉目塞聽,但上城區的居民對異鄉人是十分仇視的,從“餓死也絕不乞憐”到“拿走異鄉人的糧食就是對他們的進攻”,他們經受住了考驗,用更靈活的方式來守衛心中的底限。
然而這一次異鄉人沒有繼續無視下去。他們作出了反應。
數以百計的勞工被驅逐到牆外,除了一袋口糧和一些金錢,他們什麼都沒能帶走。異鄉人聲稱絕不接受吃飽了還要砸壞鍋子的行為,不僅拒絕給這些屢教不改之人再次工作的機會,還要停止招收新的勞工一個月。
還有,從這個月起,他們開始對外出售經營權。
奧比斯的貴族破口大罵,拔長了脖子的商人則對此歡呼起來——他們的等待得到了回報,異鄉人的寶庫再度向他們打開,所有的商品都閃耀著金光,那麼躲的有用的、新奇的、並且價格更低的商品展現在他們麵前,他們正要餓鬼撲食一擁而上,異鄉人開出了他們的價碼。
這是異鄉人第一次同商人們提出明確的要求。
首先,小的行商不能再直接同他們交易了,除非他們自行結成一個緊密的組織;一些財力尚可,有自己的護衛團隊的商人可以得到優先的機會,不過要以現在這個價格拿到貨物,他們還要接受以下諸多限製:接受異鄉人以實物入股他們的商隊,在商隊中加入他們的監督人,監督他們在商品銷售地的交易活動,確保一部分契約商品的落地價格不超過異鄉人的建議價格,同時契約商品上將出現明顯的異鄉人標記等等……他們可以不接受這些條件,不過異鄉人有非常具體的如何建設一個大商團的經驗,他們能夠手把手指導和用物資支援那些小行商成立這樣的商團,如果王都的商人想聯合起來拒絕異鄉人的控製,他們還可以從牆內勞工中挑選出足夠的人來組成這支新商隊。毫無疑問,那些受過相當語言和數學訓練的人對異鄉人更忠誠,更能達到他們的目的。
商人們猶豫起來。他們隻做了接受金錢和一些契約要求的準備,然而奧比斯貴族的魯莽之舉已經讓他們失去了異鄉人的信任,使他們不得不麵對這樣苛刻的條件,而一旦他們之中的任何人接受了這些鎖鏈,就等於他們公開站到了異鄉人這一邊!
那麼他們可以繼續等待下去,直到異鄉人重新開出合理的條件嗎?
他們可以再看看港口,白船從秋季到春季都在定期向港口傾瀉貨物,糧食和菜肉隻占了這些巨量商品的部分(天知道他們怎能生產出這麼多東西!),餘下部分在異鄉人城牆般高聳的庫房中堆積得快要溢出來了,然而他們是不太在乎這些商品能否賣出去的。牆內的新城區裡有數以千計,加上兒童和老人說不定已經過萬的人,他們每天的生產和生活都在消耗這些庫存,雖然主體的勞力被驅使著進行沉重的勞動,但這些人的富有恐怕有一半的王都居民都比不上,異鄉人讓女人都能擁有自己的財產,這些人手上沒有太多或者幾乎沒有金錢,但他們吃飽喝足後的用不完的力氣,異鄉人將他們的勞力變成了通用貨幣,讓他們產生了足夠強烈的消費的願望和消費的能力。
異鄉人寬容地給了這些商人半個月的時間考慮,同時,他們開始組建自己的商隊。
他們做這件事沒有什麼困難,所有人都知道。
根據和平契約,異鄉人持金牌能在奧比斯王國的任何一地合法通行,他們有足夠多的坐騎,足夠多的“自己人”,以及毋庸置疑的足夠強大的力量。在過去的大半年裡,他們改造的不止是一塊荒野,建設起來的也不僅僅是一個新城區,他們同時用勞動改造著人們的精神。他們做得光明正大,並且承受者全部自願。在異鄉人驅逐擾亂秩序的人之前,無論牆外的人對那些“身體和靈魂一同出賣”的勞力如何嘴上非議,事實就是每天都有人去異鄉人招募勞工的地方出售自己。這些成功賣出了自己的人進入牆內後,隻要能夠接受異鄉人的指教,他們的日子就絕不是難熬的。因為異鄉人不限製人們回到牆外生活,每月還有兩日完全無事的假期,因此外麵的人都知道異鄉人乾活是如何地有頭腦:比如他們在棧道中央鑲了光滑的軌道,金屬輪子的凹槽嵌在軌道中,女人也能拉動滿載的泥車;每一處需要大動土木的工地,都有無數高杆、吊車和輪索組成的天空之網,人們隻需要扯動繩索,就能將濕重的泥土和大小的石塊不費力地轉移出去;至於異鄉人如何在這樣短暫的時間裡造出這樣多的房屋?代數和幾何在這裡發揮的作用如同夢幻,異鄉人在他們的故鄉早有經驗,他們將一間真實的房子分割成許多部分,計量每一部分所用材料的數字,然後根據這些數字,精確地將木材和磚石加工成完全相同的樣子,把它們依一個規定好的步驟次序搭建,用榫卯和水調的石膠,他們以施法般的速度建起了新城區。
這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展示在所有人麵前。異鄉人毫不藏私,他們是願意向其他人傳授這些技藝的,雖然現在還沒有人能學到這一步,但在為異鄉人勞動的這幾個月裡,許多人主動或被動地擺脫了過去那種純然的無知,對自己的生存有了新的認識。規律的生活、充足的食物和基礎的醫療條件培養出來健康的體魄,使得他們能在繁重的勞動中和勞動後還有精力接受一半誘導一半強製的教育,隻是學會一些最基本的運算和有限的文字,便令人們眼中的世界大有不同。
那些被驅逐的勞力同樣受益於此。
在人們為了異鄉人經營權的事議論不休時,這批人回到真正的下城區,自然而然地進入了慘淡的人力市場。憑借良好的體魄和得自異鄉人的智慧,他們將許多雇工從他們勉強維生的職業中擠了出去,沒有人對此感到高興——謀劃了謠言的人仍然不能混亂異鄉人的新城區,還要被一些收買的棋子反過來要挾,令他們不得不動用一些不見光的手段來消除後患。不過即使能讓一些人的嘴巴永遠閉上,隱患是否消除仍是未知之事,因為異鄉人似乎對許多事都不在乎,但當他們報複時,一切舊賬都會被算清。而對那些被趕走的人來說,他們其實沒想過異鄉人的懲罰會如此嚴厲,固然許多人手中已經抓著過去想都不敢想的錢財,但他們沒有土地,市場也早已不同過去,何況有了新城區生活的經曆,他們要怎麼回到過去那種爛泥般的日子去呢?爭來的新工作也不能讓他們安心,不僅報酬是如此低微,食物是如此難以下咽,還有他們的雇主,那些高高在上,用巴掌、拳頭和鞭子教他們感恩的雇主!
反倒是那些被搶走了工作的雇工,有走投無路的人抱著孩子去同異鄉人哭訴,不僅得到了自己和孩子的食物,還得到了一份金子般的承諾——一個月後重新招工時,異鄉人會先在他們之中選擇,隻要能通過一些考驗,他們的待遇和新城區裡的人沒有太大區彆。
於是有被驅逐的人同樣去懇求異鄉人原諒,異鄉人說他們的名字和行為都已記錄在冊,對他們的懲罰依輕重不等,但至少也要持續三個月。
這不算很短的一個時間,但也不至於令人絕望。異鄉人作為教導者時有多溫柔,作為懲戒者時就有多冷淡,懊悔的人隻有回去忍耐著生活下去,期望三個月後能得到異鄉人的原諒。一些人是真心地後悔了,一些人則因此產生了更深的憎恨,尤其在見到那些被異鄉人留下的勞力時,任何歡欣的表情都被視為對他們的諷刺。他們用儘了力氣去詛咒那些造成了今天的下賤雌畜,隻恨她們很少、異鄉人也輕易不讓她們離開牆內。這些人雖然身份同貴族有雲泥之彆,在麵對異鄉人時卻很有共同的語言,隻是除了異鄉人,沒什麼人會去低頭傾聽他們的話語。他們的憎恨非常頑強,欲求也很難被滿足,以異鄉人為對手,他們一生也許難有快活的時候,不過近期發生的一些風波倒是可能給他們些許慰藉。
王家學會和教會聯合起來,強烈反對異鄉人在奧比斯境內傳播他們的異端學說。
異鄉人之所以被稱為異端而不是異教徒,是因為他們自出現起就不曾表現過任何明確的信仰,哪怕“無信”也是一種信仰,然而他們沒有否定過任何一個教派。教會在下城區布道時,他們視而不見。和平契約那冗長的文書中也有限製異鄉人傳道的內容,雖然這些條款對異鄉人有多少約束的力量實在是個疑問,但這一次就風波的源頭來說,王家學會的憤怒與此無關,這個麻煩是異鄉人自己造成的——人們要學習異鄉人傳播的技藝,就就不能不去學習他們的語言和文字,這算是應有之義,然而除此之外,人們還要接受他們的那一套異數理論,那就罪大惡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