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憤的人們停了下來,驚訝地看著她。
精靈站在原地,臉一點一點地紅起來。
總而言之,雖然本意並非如此,梅瑟達絲還是順利地融入了她想要進入的集體。編輯室的年輕人都很熱情,這種熱情大多是來自他們本身的善良品性,而不隻是因為她是一個美貌的精靈,在她顯現出自己在文字工作方麵的能力後,連她的容貌都退居其次了。
精靈很快就適應了這種工作環境,熟悉了她工作的團隊,了解了他們工作的大致範圍,然後向組長提出想要參與日常外務,和其他人一起前往東城區。
這位很沉穩的中年女性沒有馬上答應,而是遲疑了片刻。除了印刷室之類的崗位,通訊處很少有人能一天到晚在室內工作,資料室那些真實和詳細的記錄不是坐著就能夠完成的,編輯室需要進行一定的文案工作,但有說服力的報告十分需要他們下沉到真實的生活群體之中。組長對梅瑟達絲的請求稍有遲疑的理由,是這位精靈女士在工作中不自主表現出來的對於環境的一些癖好,森林一族雖然身體強健,但他們長久生活在比較清潔的地域中,東城區的衛生管理無論放在這個世界的哪個角落都算得上是嚴格的,但仍不能完全避免近距離接觸的風險。
她詢問了精靈的想法,梅瑟達絲的態度非常堅決,即使是出於好意,她也不想自己被特殊對待,隔絕在這樣重要的工作之外。於是組長很快就調整好了她的排班表。
看到新一周的排班前,精靈的新同事們似乎是默認了她的一些特殊之處的,不過新的安排也沒有讓他們多麼驚訝。梅瑟達絲從後勤那兒領到了一打的紗布口罩,新的工作周開始後,她和其他人一起吃了早飯,開完短暫的工作會議,然後戴好工作牌,掛上挎包,走出通訊處,沿著大道經過臨時政府,一步跨過封鎖線,就這樣進入了東城區。
封鎖線是貼著臨時政府這個城市真正的中心設置的,他們經過的路障形式大於實質,通過之後,東城區的主乾道看起來和西城區也沒有什麼不同,道旁同樣是筆直成排的白色長樓,綠化帶也同樣鬱鬱蔥蔥,有人在其中鬆土、施肥和捉蟲,梅瑟達絲他們經過時,這些菜圃園丁抬頭看向他們,大多笑著打了招呼。精靈這張新麵孔讓他們多看了幾眼,不過那可能是因為她好看,每天在東西城來來往往的工作組那麼多,這些剛剛獲得身份的逃難者對他們的職務和長相其實大多辨認不清。
但這不影響彼此間表達友好。
東城區和西城區之間的區彆在此時已經有所顯現了,相比整潔得空曠的西城區,東城區人活動的跡象多得多:幾乎所有建築都已投入使用,大門全是敞開的,許多物資在這裡集中和周轉,街道上馬車來來往往;也有許多手工生產在這裡進行,穿著不同色服裝的人們工蟻般忙碌;人們坐著勞作,站著交涉,在工場和倉庫間穿行,向平板大車上搬運或者卸下麻袋,人聲,機杼聲,同大道上的馬蹄聲聲,一起合奏出一個熱鬨的清晨。菜圃園丁挑著桶走過人行道,一些年老的人在慢慢掃地,空車等待裝載時,車夫提著馬後兜的糞袋走去垃圾點,掀開大木桶的蓋子,抓著袋子底部向下傾倒。
梅瑟達絲為眼前的景象感到吃驚,紙麵資料和現實生活竟然有這樣的差彆,讓人難以想象其中七成以上的人最近兩個月才加入城市,瑪希城將他們從被救助者轉化為勞動者的速度實在太快了。最先轉變的當然一定是最溫順或者最聰明的那批人,不說瑪希城如何培訓他們的勞動技能,她看得出來這些新居民的技藝水平不太高,手工工場能夠生產的也大多是一些麻繩、草席和皮涼鞋之類非常基礎的產品,木材加工廠的規模倒是很大,不過新居民還未能承擔主要工作,他們多數是做一些雜活,提供動力輔助,學習一些小料加工,或者進行一些比較簡單的家具裝配。
這樣已經很好了,精靈感受到他們對現狀的感激和滿足,她不會擔心瑪希城是否會給新居民合理的待遇,但是擔心瑪希城究竟能提供多少這樣的崗位給新居民——畢竟正在等待被安置的不是成百上千,而是至少七萬人!
瑪希城如果用這些人組織起一支一萬人的隊伍,哪怕他們隻拿著木棒和石頭,國王就要準備流亡鄰國了。貴族和教會合謀製定的那個計策隻是結果很不如意,設想其實非常合理,因為任何有一點統治經驗的人都知道,任何政治實體對人口的容納都有其上限,其中那些更有權力,也更有智慧的人則能夠推斷出來,一旦超過這個極限,這個實體的統治者要麵對的就不是治理難度的問題,而是有極大可能發生的整體秩序的崩潰。新瑪希城因為那些外邦人變得難以常理預測,所以他們就以成十上百倍的人口對其施加壓力。
瑪希城能夠堅持下來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然而這座城市確實堅持住了。澱粉加水攪拌煮沸,然後冷卻切割成塊,拌上糖汁或醃菜粒,再加上骨頭湯燉煮的蔬菜,這樣的一日兩餐不僅敷衍了逃難者的肚子,也在某種程度上回應了這些被驅趕、被誘騙而來的人們的期待。離開家園之前,看不到儘頭的苦難漸漸磨去了人們的恭順之心,沒有人真的相信貴族和教會的鬼話,外邦人如果真是天使帶來了上天的恩賜,領主大人和教士老爺也一定會用那雙能從石頭攥出油來的大手緊緊抓住,怎麼能讓好處輕易落到他們的頭上?何況外邦人的名聲早就被壞得不能更壞,老爺曾口口聲聲詛咒那些邪魔歪道,如今卻逼迫他們主動投奔,莫不是要拿他們的靈魂性命去做什麼可怕的交易?
虔誠的信仰在這時反而成了恐懼之源,一些人越想越害怕,寧死也不肯離開自己的土地,於是他們立即如願以償地死去了,其他人沒有這樣的勇氣,隻能帶上所有能帶的家當,期望能夠半路逃回村莊,或者多活兩天,或者……新瑪希城真的是一處能讓所有人活下去的福地。
旅程艱辛自不必說,一些人倒在了路上,一些人不知所蹤,一些孩子被他們的親人拋棄,悲慘之事每日發生,同程之人難免有物傷其類的悲戚,但在人們的悲傷鬱憤變成地下暗火之前,外邦人的道標在意想不到之時出現了。
這幾個補給站已經遠遠超過了外邦人“應有”的領地範圍,領主們對這些哨點的存在很惱火,不過在幾次試探都遭遇挫折後,他們也隻能忍耐下這些臨時接應點的存在。遷徙的人們終於不用在大路上像牲畜一樣被驅趕,他們疲憊的雙腳終於能停下來休息,並且得到食物撫慰絕望的心靈,即使痛苦和憤怒的火焰沒有被熄滅,但是大多數的人還是相信他們能夠生存下去了。
死者得到了安葬,被拋棄的孩子找了回來,逃離者也無人追索,接應點的瑪希人一開始隻給遷徙者提供食水等幫助,不說多餘的話,隻有遷徙者抵達下一個補給點時,瑪希人才會偶然地、低聲地同某些人說一兩句有關於瑪希城的事。瑪希人不向遷徙者吹噓一句瑪希城的富饒美麗,外邦人的慷慨慈悲,反而一路提醒他們互相扶持,隻走大路,儘可能地休息和進食,到達城市後不要喧鬨,不要過於同外邦人對抗,尊重所有出現在他們麵前的女人,並且因為瑪希城的外邦人厭惡領主和教會,並不想要他們塞過來的這麼多人,所以外來者變成城市的居民需要通過許多考驗,而遷徙者如果想獲得食物和住所,唯有向外邦人出賣自己的勞力一途,很可能連孩子和老人都得去為他們乾活……如此等等。
這些零言碎語非常自然地從一些人口中傳到了所有遷徙者的耳中,並且出奇地沒有受到多少歪曲。瑪希人把他們的城市描繪成了一個規矩森嚴的異端之地,外邦人冷漠難以接近,管理城市讓他們煩擾,不喜歡沒有用處的人,總而言之,同老爺們天花亂墜的鼓動天差地彆。但沒有人認為自己受到了欺騙,人們早已習慣世道的冷酷,瑪希人透露給他們的城市麵貌充滿了真實感,所以他們反而相信那座異端的城市確實是一處宜居之地了。
隻要乾活就能得到住所和食物,這些外邦人可以再討厭他們一點!
在親眼見到瑪希城之前,甚至在入住新城區時,遷徙者都對此深信不疑。
就這樣通過對言論的操控,瑪希城的開拓者為自己降低了一些工作的難度。這種工作方式不太“正確”,但是有用,在不失去希望的前提下,遷徙者對城市的期待越低,對管理者的安排就越服從,因為不敢過於期待,於是瑪希城的宏偉尤為震撼人心,有一席之地可棲身,每天都能見到新鮮食物的待遇也令他們受寵若驚,在半強迫遷徙者們結成組、隊和小街區等團體後,一些隱藏在人群中的不懷好意者也很快被分辨出來,新社區的秩序進一步穩定下來。
與此同時,瑪希城原定的生產和建設計劃也沒有停下,工業城的派遣支隊帶來了全方位的支持,人口暴增帶來的巨大壓力確實拖累了一些工作的速度,但也加快了一些重點工程的進度,比如說應對災民至為重要的醫院,隻經過三個月的建設就投入了使用,就算完成的差不多隻是外部設施,無論藥物、器械還是醫護人員都亟待填充,並且很難在短時間內得到補充完善,但這不會減輕它存在的意義。
這座綜合性醫院的成立進一步確定了瑪希城的地位。
雖然它同時也加重了衛生部門的負擔,醫院應當發揮它的作用,哪怕隻有基礎的護理作用,然而在絕大多數逃難者的生平認知中,“醫院”是一種很難想象的東西,他們完全將為他們體檢,而後每日巡視街區的衛生員當做了正經的醫者,並為此感到敬畏不已,那些白衣使者加重了他們對“外邦人”的崇拜,但將病人轉移到醫院仍然是一件有困難的事。
災民可以接受衛生員把生病的人轉移到其他生活區,因為他們已經通過各種方式理解了這片城區的結構,他們不能跟過去眼見,卻能夠想見病人是住在什麼樣的地方,受到怎樣的照料,但醫院是不一樣的。就算他們在新城區抬頭就能望見那片白色的高大建築,他們也從來不會想要住到裡麵去。那雪白的牆壁,明亮的玻璃和巨大的存在感就像瑪希城本身,將他們這些卑怯的生命同外邦人這樣的群體區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