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8 隻有生意才會說虧本(1 / 2)

又過一日,精靈拜訪了醫療區。

這是一個通過圍欄和崗哨同其他區域明顯區隔開來,很大的功能區,不過不像飼養場那般幾乎完全封閉,在醫療區的綠籬外可以看到成片茅屋的尖頂,和居住區看起來形製無二。精靈憑借工作牌通過了檢測口,在消毒間做了基本消毒,更換了服裝,然後正式踏入醫療區。

她首先感受到的,是迎麵而來的風裡濃烈的醋酸味道,穿著白衣的工作組背著水袋,用噴筒在路邊水溝和角落噴灑酸液,因為精靈盯著他們工作的目光,在她經過時,一些人向她點頭致意,精靈也朝她們揮揮手——雖然她們彼此仍不相識。

收治區的房子在外觀上確實同居住區一樣,街邊路燈杆上釘著各種醒目的圖文路牌,精靈很容易通過這些標誌這些街道的基本信息,從藥房,食堂,水房和公廁的位置,到有多少張病床,多少位病人住在這裡,是哪個醫療組負責這條街道,今天是哪個互助組輪值……她朝路邊看去,水溝清澈,菜圃裡沒有多少雜草,簷下也沒有蛛網,屋腳都有掃帚掃過的紋理,掃帚放在門口,帚條順直,握把光滑。

她繞了很長的一段路,不過還是比預約的時間早了一些到達醫療區負責人的辦公室,那位負責人正在巡視病區,所以她稍稍等待了一會兒。

會客室麵積不大,家具很簡單,除了刨得光滑的長桌和木頭沙發,幾乎就隻有倚在牆邊的書架了,擱板上的報紙裝訂得很好,書本看得出時常翻閱又被注意保護的痕跡,空氣裡有藥粉混著醋的氣味,窗台上的半截瓦罐裡,大葉香草青翠柔嫩。

精靈把臉轉向門外,站起身來,一名白發紅眸的男性推門而入。

“日安,閣下。”她說。

“好久不見了,女士。”

手裡拿著幾封信的藥師說。

藥師隨手把信放到桌上,在她側麵坐下。信封很厚,寄信人的字體很大,力透紙背,有一股極易辨認的鋒利氣質。

“很高興您能接受我的訪問,院長。”精靈說,“我儘量縮短打擾的時間。”

“不必刻意如此,女士,我的工作沒有忙碌到這個地步。”藥師說。

精靈看了看他的臉,他的麵容有掩飾不住的疲憊痕跡,她輕聲說:“我聽說今早有兩位病人剛剛去世。”

“是的。”藥師平淡地說,“我們做了不少努力,可惜無力回天。”

“他們的孩子會由城市來撫養長大嗎?”

“當然。”藥師說,“實際上,因為他們的父母病情頗重,在他們抵達瑪希城時,那兩個孩子就已經由婦幼部門的工作組接手了。”

精靈點了點頭,然後她問:“作為工業城總醫院的奠基人之一,請問是什麼原因讓您主動要求來到這片瘟疫流行的土地?”

“因為我是個醫生。”

“因為醫生有救人的天職嗎?”

“這是一部分原因。”藥師說,“另一部分,是這裡發生的流行病例很有研究價值,醫生的水平想要得到提高,就必須通過大量的實證來實現。工業城地區這樣的機會不多。”

“工業城地區已經幾乎不會發生瘟疫了。”精靈說。

“工業城是有可能發生瘟疫的,來自自然的風險無處不在,隻是我們暫時還沒有遭遇。”藥師說,“預防勝過治愈,這才是我們工作的意義所在。”

“布伯平原無論氣候還是地貌都和工業城地區不同,瑪希城的人口構成也與工業城有很大區彆,”精靈問,“兩地的經驗能否通用,語言、風俗和工作條件的差距是否給您的工作增加了難度?”

“隻要我們工作的對象是人,我們的大多數經驗就能用上。”藥師說,“我們不能讓所有到達瑪希城的人活下來,但我們可以讓儘量多的人免於死亡。雖然說起來有些殘酷,但逃亡之路確實幫我們篩掉了一些難治療的病人,而一種疫病如果沒有在七天內殺死一個人,讓他失去生存的力量,我們就有希望戰勝它。”

“一些希望,加上對症的藥物,”精靈說,“還有周到的護理。”

“恰好我們有能夠減輕大部分症狀的對應藥物,這是最大的運氣。”

“我看到病區也管理得很好。”精靈說。

藥師說:“這是大家齊心的結果。”

他這句話說得十分謙虛。即使精靈在瑪希城落腳不久,短暫的調查已經足夠讓她認識到安置區各項工作的不可輕視。醫療區的工作流程和容納區有許多相似之處,醫療工作組同樣需要在病人中建立起一種新秩序,否則日常事務就足以把他們壓垮。在這一次采訪前,精靈用自己的雙腳和雙眼度量過這片醫療區的容積,大略計算了一下正在接受治療的病人數字,這是一個很不小的數目,堪比一個繁榮城鎮,即使大多數傷病的治療流程都不很長,但對病人的護理不同於對普通人的管理,工作組的工作量必然極大。精靈觀察醫療區時,整個區域秩序井然,衛生狀況極好,病人們也被照顧得很好,她經過了好幾個病區,那些病房房門是敞開的,她能看到他們生活的狀態,感覺得到他們穩定的情緒,他們的飲食有充足的營養,生活也有足夠的活動空間,每個街區的小廣場上都有穿著灰色病服的病人在活動和交流。

那些人臉上有對未來的美好期望。

即使並不是每個抵達瑪希城的人都能活下去,就像今天死去的那對夫婦。大多數的重病患者都會很快送去醫院,一些人能夠堅持到被治愈,一些則在臨終關懷下逝去,然後被肅穆地安葬。留在這片收治區的輕型病人大多能在三五日內感覺到明顯好轉,然後他們之中恢複得最好,也最為配合的那些會被醫療組交付一些基礎工作,讓他們把病人以其他居住區那樣的方式管理起來。每個病房,每個病區都有自己的病人代表,這些代表不僅是醫療區的秩序維持者,醫療組同病人間的溝通橋梁,因為本身的患病經曆,他們足夠了解必要的醫療禁忌,對醫療組的治療方式特彆能接受,還能夠非常有說服力地安撫新進病患。

在醫療區的工作手冊中,明確地寫道,促進這些“老病人”的活躍同樣是一種有效的醫療手段。

嚴謹但不冷硬的管理,立竿見影的藥物和對病人精神狀況的有益引導一起,實現了高得令人吃驚的治愈率,病患在痊愈後回到居住區將自身所見所感分享他人,又進一步穩定了其他功能區的管理。但這些可喜的成果是通過大量繁瑣和細致的工作實現的,將部分受助者轉為協助者能緩解一些負擔,但精靈知道工作組仍要每日天不亮起床,消毒,查房,配藥,迎接和轉移病患,培訓,學習,如此等等,警衛組會在夜裡組織三四班定期巡邏,每個街道廣場都配有警哨。

藥師來到瑪希城的時間比那位殿下遲一些,在醫療區從混亂到穩定的過程中,他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無論在何處,這樣的成就都是值得驕傲的,麵對如此嚴重的天災**,能讓八成以上的瘟疫病人活下來,世上能夠實現這種奇跡的地方實在不多。”精靈說。

“大概是因為以前沒有人像我們這樣做事,所以對比那些聽天由命的地方,我們完成的工作看起來確實像一個奇跡。不過我們自己得明白,不管是在開放治療的初期,還是城市人口暴增的時期,我們的工作都出過不少問題,那些時候,單就是安置病人就占用了醫療組的絕大多數人手,隨著我們的醫護陸續被感染,我們應對得也越來越吃力,最嚴重那會兒差點連屍體都處理不過來。還好我們扛住了最要命的那些考驗,在所有人的同心協力下,我們慢慢脫離了困境,可以把我們的工作繼續下去。”

“雖然我不曾經曆,但可以想象到一些那種艱難。”

“艱難,但我們最害怕的那些事情總算沒有發生。”

“你們最害怕的是什麼?”精靈問。

“瘟疫失控,感染擴大,工作組死很多人,我們不得不把病人隔離起來,任由他們去死。”藥師說,“瑪希城的建設甚至因此暫停,乃至倒退。”

“會導致開拓者退出這片土地嗎?”

藥師看著她,平靜地說:“不會。”

他這一刻的神態讓精靈想起了工業城的那一位。也是這樣平靜的語氣,也是這樣不可動搖的意誌。

“我們乾得再差,也是比老爺們好不少的。”藥師又說。

精靈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是術師,也許不會加上這一句。

“你們想要報複嗎?”精靈問,“對於導致了這些艱難的罪魁禍首,那些將受災的人們驅逐到這裡來的貴族和教會,你們計劃報複他們嗎?”

“我負責的是醫療區的工作,不太清楚這方麵的安排。”藥師說,“不過,如果瑪希城的臨時政府有這方麵的計劃,一定會讓我們所有人知道。”

精靈吃了一驚,“你們要發動整個城市的力量去報複?”

藥師也吃了一驚,“怎麼可能!”

精靈尷尬起來,“抱歉,我可能是有些誤解……”

在那位殿下動身前往瑪希城之前,術師已經通過一個高級會議授予了瑪希城還未正式成立的政府各項權力,其中就包括瑪希城可以“自行組織武裝,發動基於自衛及反擊需求的軍事行動”。而術師的開拓者們無論在哪兒,似乎從來都不知道“忍氣吞聲”,“與人為善”等字眼該怎麼寫,之前那場戰事中,他們已經用那位發動戰爭的伯爵的性命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處事風格。

精靈可以想象伯爵之死對王國及瑪希城周邊領主造成的震撼,此事廣泛傳播後,“外邦人”的聲名便一路敗壞至底,雖然他們之前攢下的也實在算不上什麼盛譽,從被輕視,被垂涎,到如今被認為是惡魔在世——那些汙蔑瑪希城的流言至少有部分是出於製造者真實的恐懼。在瑪希城之外的一些“智者”看來,外邦人的做法是如此魯莽愚蠢,將所有人都推到自己的對立麵後,等待這些外邦人的隻有自取滅亡——雖然眼下他們還看不到一點滅亡的預兆。瑪希城吞下了那些潮水般湧來的災民,沒有動亂,沒有糧食短缺,沒有瘟疫傳染,城市仍在膨脹。

這些外邦人是怪物。

精靈不相信……她不認為開拓者們,尤其是那位殿下會不做什麼,隻耐心等待他們的敵人自食其果。不過這並不是她一個外來學者應該探究的事情,龍子殿下已經給了她非常大的寬容,她實在不該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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