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在意一個失敗者的詛咒。
但有人很樂意讓他多品嘗幾顆失敗的果子,所以即使塞力斯在深牢之中,亦能聽說教會的布道舉動得到了多麼積極的回應:無論在城鎮還是鄉村,人們的信仰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加強,他們紛紛以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虔誠,貴族的地位也得到了穩固,還收回了他們因戰爭造成的部分損失。於是就這般地,凡人尊崇教會,貴族依賴教會,在這個萬物凋敝的災年,唯有教會展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繁榮——至少奧森郡如此,哪怕他們的底層修士一樣饑餓衰弱,根本沒法從那些瘋狂劫掠的農民手中搶到多少顆糧食,若非他們還有一份向上舉報是誰被“汙染”了靈魂的不可取代的權力,恐怕每日蒙主召還的教士會多上不少。但人們對此無動於衷。
相比之下,也許是因為塞力斯主教曾多年苦修,即使披上白袍也生活樸素,即使遭遇了這樣的打擊,夥食也頗為苛刻,他還能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保持著一定的體力和清醒的頭腦。當然這也同那幾名學生對他這位曾經的老師的照顧分不開,他們之中最聰明冷靜的那個主動申請成了他的監視人,曾經是塞力斯主教向他宣講教義,如今兩人的身份發生了一種轉換,由這位學生來勸說他的老師回歸正途。
塞力斯主教被關在地牢下,但他們沒有剪掉他的舌頭,所以每一次探視都毫無懸念地變成了爭吵。
“毫無意義!”他的學生大喊大叫,那矜持的冷靜在陰暗的火光下消失無蹤,“您的憐憫毫無意義!他們愚昧、短視、自私、惡毒,就算您把他們當做人一樣看待,他們也不會對您有任何感激!神的牧羊人手中必須拿著鞭子,過於寬容隻會讓他們跑到彆人的羊圈裡!美好的願望不可能改變任何東西,您隻不過是用憐憫來彰顯您的優越,在回歸我們的天父腳下之前,所有人都活在真實苦難的世界裡,誰要妄圖改變自然法則的,就必將受其反噬!您在這黑暗的地牢中,可知街角灑滿了鮮血,你聽到人們的慘叫了嗎?奧森郡已經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我們的教區人口減少了三分之一,可是!沒有任何事情被改變!”
“農民天生懶惰、愚昧、自私、短視,不受教化,他們如牛馬一般——所以,是誰讓這些牛馬變成了野獸,是誰讓草食動物的臼齒不得不去咀嚼血肉?是天災嗎?”塞力斯主教厲聲說,“是貴族,是國王,是我們的教會!你們這些不事生產者就像吸血蟲一樣趴在這些瘦弱的牛馬背上,即使如此你們還嫌他們吃得太多,耕得太少!是誰拿走了他們的糧食,是誰讓他們赤身犁地,是誰要從石頭裡攥出油來?當你們要刮乾淨他們的最後一絲血肉,你們還要責備他們不肯沉默地死去!”
“沉默地死去不好嗎?”學生反問。
塞力斯一時間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
“你說……什麼?”
“所有人都是會死的。無論他們貧窮還是富有,高貴還是低賤,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歸途。這是我們憐憫的天父給所有人最大的公平。”他的學生說,“所以為何苦苦掙紮?倘若他們肯安心餓死,至少他們能死在家人身邊,還有人會為他們祈禱,祝願他們能登上天堂,那不是比曝屍荒野受人踐踏幸福得多嗎?”
塞力斯主教用力喘著氣,一時間頭暈眼花。他想要駁斥這恐怖更大於荒謬的觀點,縱然所有人類的歸宿都一樣是土下的寂靜,但人活著的目的從來不是為了追求死亡,否則裂隙之戰時人們就應當順從接受魔族異類的統治,這世上也不會有家族的興衰,王朝的更替。甚至人們也不應當去耕種土地,生育子女。這世上並無一成不變之物,否則為何先有裂隙諸族,後有外邦來客?
但越是著急,他越是說不出話來,當他危險地意識到自己可能就要中風時,旁邊的牢房傳來了一聲笑聲。
“都是借口。”那個人高聲道,“懦夫的借口!”
“你是誰?”學生皺著眉問。
“我?”那人哈哈笑了一聲,“我也是個將死的人!這世上每一日都有無數的死亡,可隻有廢物的死亡才無聲無息!人皆有一死,可沒有人會為了做一個廢物出生!樹木被砍下變成柴火,動物被捕殺變成珍饈,麥子和豆子被人栽下又伐倒,隻為打下果實讓人果腹,倘若一個人被要求死去,那也定然是有人貪圖他活著創造的價值!坦然承認你們就是貪得無厭不好嗎?”
“你就是那個……外邦人的掮客。”學生看向隔壁的牢房,“縱然你仍然能說出類人的話語,然而你的本質已經非人。你的死亡必然是徹底的,你不會在這個世界留下任何東西。”
“哦,是嗎?”那個男人毫不畏懼,“我相信你們乾得出來。畢竟你們也不會乾彆的事兒了。”
那日之後,這位前途遠大的學生就再也沒有下過地牢,想必是已經發現同將死之人進行愚頑的爭論“毫無意義”,並且他還有彆的“更重要的事情”要忙碌。不過塞力斯主教並未因此感到寂寞,他本就是不善爭辯之人,最重要的是,他在那一天後就同那位來自新瑪希城的商人變成了朋友。這可遠比進行“毫無意義”的爭論慰藉心靈,隻要體力允許,他們幾乎無話不談。等待裁之前的那些日子,他通過這名爽朗的商人知曉了許多有關於新瑪希城的事情,樁樁件件都令他大開眼界。有時候塞力斯主教覺得自己簡直像地下一隻想要褪殼的新蟬,這位新朋友的話語助力他在泥土中打開了一條通道,他聞到了一個完全嶄新的世界的氣息,即使身處昏暗肮臟的地牢,他也似乎能看見那些激昂的語言背後那些非凡而光輝的影像。而假若仍是那個白袍主教,這些視聽根本不會“汙染”他的耳目。
他很慚愧不能給這位朋友回饋什麼有趣的經曆,他出身頗為高貴,成為主教的過程也堪稱一帆風順,即使人到中年突遭變故,使得他在一個以貧苦知名的教區耕耘二十年,才因為年資而不是無人可代的貢獻授予白袍,但他檢索自己的記憶,實在沒有多少能讓人感到新奇的東西,憂傷沉鬱的倒是很多。雖然這位新朋友也十分樂於傾聽,但塞力斯主教不想在這最後的日子把兩人拖進消極之中,唉,苦難,苦難,苦難……!
所幸他的朋友從來都不要求他等價交換,因為光是向塞力斯說明新瑪希城是一座什麼樣的城市就能讓這位獄友獲得足夠的愉悅——相比那座在異族人統治下的南方城市,北方地區的這些貴族簡直像一群生活在泥坑裡的豬。
他們一致認為這個比喻不太合適,雖然同樣外表不佳和懶惰,但家豬是一種奉獻極大的牲畜。
雖然貴族絕對不會承認他們已經變作困獸,以他們向來的狂妄自大,但凡能看到一點對外邦人勝利的希望,他們也不至於如此瘋狂。教會的瘋狂就是他們的瘋狂,因為兩者的利益從未如此一致過。就好比主教的那名學生,他的厭世最多隻有一點兒是因為畏懼人與人之間的鬥爭,所以他既看不到這場農民戰爭對貴族的打擊,又無視了外邦人的存在說世界從未改變,他的言行彌漫著一種來自群體的絕望氣氛——教會確實正處於一個少有的輝煌時期,但人不能睜著眼睛做夢,現實是不可逃避,活生生的、血淋淋的,王國如今的狀況讓這輝煌如同餘燼。
倘若不是外邦人……他們如此咬牙切齒。
可是一切的災難都是外邦人的原因嗎?在他們將以十萬計的人民驅逐到那座城中後?
送來地牢的食物一日比一日少了,塞力斯主教卻仍能堅持下去,是因為他那無法見麵的獄友透過老鼠洞同他分享了偷渡進來的糖塊,雖然方式頗有些不可言說,不過這位爽朗的朋友大力保證這些糖果沒有受到“男人味兒”的汙染。塞力斯主教倒是不會在地牢裡計較這些,隻是他通過送餐的次數和從透氣孔折入的微光判斷得出,他們的已經時日無多。
主教對死亡的態度頗為坦然,雖然他在過去數次之質疑過天國是否真的存在,天之父的意誌是否真的存在,即使沒有大絕罰恐怕也去不了那永恒樂土,但若能不必再看到這人間的苦楚,永無的寂靜也並不多麼可怕。不過在赴死之前,他有一個小小的願望:他最後想看一看這位新朋友的臉——無論他有一副怎麼樣的長相,他一定有一雙熱情而真摯的眼睛。也許他們還能在刑台上說說話……
終於有一天食物不再送來。
兩人都認為教會和貴族不太可能通過餓死這般溫和的方式乾掉他們,他們也並沒有等得太久,差不多是第二天,獄卒就來將兩人拖出了地牢。在到達地麵前,主教一直緊緊地閉著眼睛,因為在黑暗中生活得太久,突然的日光一定會使他目盲,他毫不抵抗,像條破口袋似的被一路拖曳前行,直到襤褸衣衫下的皮膚感覺到了風,悶熱的空氣也換了一種味道,熾熱的光照在他的眼皮上,將他的眼珠刺激得酸痛無比,那光先是接近而後遠離,不是太陽,而是火把。
這不是室外!
主教艱難地睜開眼睛,透過本能的淚水觀察四周,他略過了頭上那些輕蔑、厭惡或者麻木的麵孔,在他們身體的縫隙中急迫地尋找那位朋友的身影,世界在搖晃,光那麼刺眼……但他最終找到那個被往另一邊拖去的身影,那個人也用力回過頭來,主教看到了他的臉,隻有一個短暫的片刻。
透過模糊的淚水,主教看到了。那是一個比他想象的要年輕的人,粗眉毛,眼睛非常亮。
他非常努力地看向主教。
他咧開了嘴。他在笑。
……回到地麵讓他感到開心嗎?
主教被人從地上拽起來,他的腳虛弱無力,他的看守推搡著他前行了一段,然後又不耐煩地把他架了起來,主教的腳背被粗糙的地麵磨出了血,但至少他們沒有鞭打他。他被帶出了黑洞洞的囚牢,外麵不是白天,也不算深夜,黑夜正在升起,太陽已經沉入大地,半個天空燒著火焰一般的晚霞,如血的天光映亮了人的森林。
數以千計的人聚集在刑場上。
獄卒將他交給灰衣的裁決者,裁決者接過了他,有力的手像鐵爪一樣扣進他的肩膀,用力量和疼痛促使老主教直起身體,在人聲的浪潮中將他一步步帶到刑台上。人們在歡呼,在唾罵,主教亂發披散,汗水沿著他的額頭滑下來,他看著眼前和腳下的景象,他看到裁決席上的貴族們,盛裝以待的昔日同僚,和同其他高級教士站在一起的他的學生,他也看到看刑台下方那無數的狂熱的仇恨的麵孔。這幅好像某種大型宗教畫的場景映在他的眼中,並沒有在他的心靈激起什麼漣漪,殺死一位主教——哪怕他已經被大絕罰——值得這樣的排場,然而當他看到刑台一側擺放的巨大鐵鍋——木柴劈啪作響,渾濁的水底冒出了細小的氣泡——他有了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折磨人的方式。
他看過農民殺人,絕大多數時候,他們為了殺人而殺人,所有手段隻為讓他們的敵人消失,失去再給他們造成傷害的能力;而貴族和教會的殺人,更多的時候並非目的而是一種手段,他們有漫長歲月積累下來的各種手段,通過延長人的痛苦製造可怕的屍體來最大範圍地傳播恐懼……
塞力斯主教已經決意拋棄這身皮囊,他的年齡和身體狀況決定了痛苦的過程不會太長,然而他隻是被帶上刑台的第一個。在他背後,一個又一個人被拉上台來,他們之中有青年,有老人,也有女人,許多人看起來怕得要命,臉色蒼白,兩股戰戰,一臉仍然不明白他們犯下何等罪孽的恐慌,有人胡言亂語地懺悔起來,向著人群和天空懇求,但沒有人會聽他發出了什麼聲音,因為祭品重要的是他們本身的血肉,而不是他們對這個世界和他人的態度……
可這些都是多麼可憐的羔羊!
地牢裡豁達的告彆帶來的超脫感離去,塞力斯主教的心臟又湧出了痛苦,他看著這些被強迫跪成一排的人,大多數人——就像他那些農民的學生和朋友一樣,一生從未接近過真正的罪孽,因為他們的身份決定了他們能選擇一種同他人合作的生存方式:他們必須同他們的家人,同他們的鄰居和村人互相支持才能活下去,這種生存方式決定了他們道德和思想的形狀,他們很少能通過剝奪他人來得到身心的滿足。也許他們之中有真正的罪人……可是哪一個也沒有那些腆著肚子坐在華麗的椅子裡,在仆人製造的涼風中啜飲飲料的貴人罪孽深重!
塞力斯主教閉了閉眼睛,再度睜開時,他看到人群背後行刑廣場的柵欄又打開了,一名少年被押了進來,他瘦弱而且有一張倔強的臉,可是……天哪,他看起來才十二三歲!少年被打了很重的一個耳光,因為他不斷掙紮著往後看,同時大喊大叫,但他的呼喊被淹沒在廣場人群的喧囂之中,就像人群晃動的身影擋住了那名同他有關係的第十三名罪人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