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事務等級考試——通常被稱為過關考試的形式即將進行改革,每批次的通過人數可能不再以及格線為準,而是按比例釋放的消息傳到伯斯耳中的時候,他正在河畔活動中心的三樓同莫納訂報紙。活動室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角,書架上的小冊子每個月都要更新一批,而報紙更是每周都要換上新的合訂本,雖然今天是難得的假期,不過伯斯已經養成了空閒時一定要乾點什麼的習慣,裝訂報紙這活兒根本算不上勞煩,而且通過這種形式回顧過去一周的報紙內容,對他來說也頗有啟發。
莫納對他這種啟發的方法很感興趣,伯斯一邊乾活一邊給他解說。雖然在撒謝爾狼人內部,莫納仍然是那名最年輕的百夫長,但隨著工業城的持續發展,“百夫長”之類的詞語越來越少被人提起,“千夫長”“百夫長”們掛在軍事基地中的虛職也在逐一轉移,莫納如今在內政部門工作,對一切有利於工作的學習方式都有迫切的需要。
他們正說著話的時候,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自下而上傳來,然後一名年輕的狼人衝上三樓,滿麵通紅,興高采烈,抓住離他最近的那個人就開始激動地說起話來,那個人先是一陣吃驚,待到聽清來人向他們傳達的內容後,附近的狼人也隨之興奮了起來。意見稿文本在室內傳閱,越來越多的狼人加入了討論,活動室原本隻是愉快活潑的氣氛被點燃了,許多狼人開始狼人們摩拳擦掌,鬥誌昂揚,連他們的獸型兄弟都昂頭嗥叫起來,偌大的樓層一時鬨哄哄的,人們一時間完全遺忘了他們在這場考試中受到的種種挫折,開始暢想走出工業城之後如何大展拳腳,做下不遜於那些先行開拓者的成就,或者立即揮兵前往北方,一路所向披靡,無數部落望風拜服,拉塞爾達一觸即潰……這兒都是自己人嘛,難道想想還有錯嗎?
所以伯斯·寒山,你那憐憫的眼神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伯斯環視了一圈自己的狼人同胞,“過關考試是術師決定的,考試的試卷是術師審閱的,如今的考試改革也是由術師提出的……”
他同情地說:“在學習和工作上,術師什麼時候放鬆過要求?”
歡悅的氣氛一時凝滯起來。眾所周知,術師雖然看起來是那個樣子,唯獨在這兩個方麵尤其會勉強人,那些能在學習和工作中迅速脫穎而出的人倒是覺得被勉強不錯,其他人也能因為他製定的各項訓練法則得到收獲,也不能說他們在這個過程中沒有得到快樂,實際上從學習和工作中感受到的快樂是其他活動不能比擬的,可是……人們越是敬愛這位黑發的人類青年,就越不想被他關懷自己那難看的成績,雖然術師“總是”能幫他們想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那也比老待在城裡強啊。”有人不服氣地說,其他人也紛紛附和,工業城當然不是不好,這世上沒有一座城市能比得上她,但就是因為太好了,□□逸了,他們引以為傲的戰鬥熱血正在冷卻,那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本來知識儲備就略微落後,要是連打都不會打了,他們如何麵對術師和族長的期待?
“去年的時候你們可不是這麼說的。”莫納說,“我記不起來是誰啦,過那些家夥可是這麼說的:‘誰愛去那些破地方就誰去呀,這是我們的城市,我們一步都不會離開她的’……現在又待不下去啦?”
有人發出了尷尬的笑聲。
“我們在工業城生產的這麼多東西,”又有人說,“總要有個可以用的地方呀,我們是生產它們的人,怎麼用,用在誰身上也該由我們決定呀。”
“不用存起來傳承千秋萬代了嗎?”莫納問。
“隻要工廠一直這樣生產,這些物資我們就永遠用不完,我們用勞動來無中生有,就像泉水一樣源源不斷。”又有狼人說,“而且存起來乾嘛?我們在乾活,我們的後代就不用乾活了嗎?他們就躺在我們的財富上睡大覺嗎?”
“那麼你們辛辛苦苦勞動生產出來的東西,就舍得送給那些北方人了嗎?”莫納問,“要像新瑪希城那樣,我們可是要倒貼好多年的呀。”
“他們的土地會變成我們的,他們的人也會變成我們的,”又有人說,“我們不過是讓他們提前支取了未來的報酬,這不算虧本生意!”
“如果你們把這份自覺放在考試上……”伯斯說,“這一次說不定能多幾個人過關。”
吵吵嚷嚷了一段時間,狼人們才算是消停下來,一些狼人自己組成了小組去角落的閱覽區討論考試的事情,另一些人則是把這件事暫時放下,繼續他們在活動室的玩樂,台球繼續滾動,紙牌繼續飛舞,模型繼續搭建——伯斯沒有責備那些狼人還在玩物喪誌,假期本來就是要讓人放鬆身心的,工作日才能檢驗他們真正的成色。
再度回到兩人共處的狀態,剛才還對眾人大放嘲諷的莫納卻顯得有些憂愁起來,他歎了口氣。
“你會去參加下一場的考試嗎?”他問伯斯。
“會。”伯斯說,雖然他有某種程度上的免試特權,但他沒必要使用。
“好吧,”莫納說,“我也要去。”
伯斯看出他糾結的樣子,“這是自願的,你可以不去。”
莫納猶豫了一下,“我隻是舍不得蘭蘭,她把工作做得很好,很快就能獨當一麵,術師一定會把她安排到最需要她的地方,但是現在我還不知道那會是哪兒……我希望不要離她太遠。”
伯斯欲言又止,思量過後,他理智地放下了單身狼對家室狼一些想當然的建議,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可以先通過考試,然後再向上麵交一份報告。”他說。
莫納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我要上五樓去看看,你去嗎?”伯斯問。
莫納立即精神了起來,“去去去!”
於是他們把合訂冊往書架上一擺,訂書機和其他工具通通塞進抽屜,離開活動室,一起上了五樓。走廊上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這兒跟活動室隔了一個樓層,一樓和二樓人們活動的聲音傳到這裡已經變得模糊了,伯斯掏出鑰匙,打開麵前的大門,明亮的光線從寬廣的窗戶外透進來,一名豹人從室內一角站起來,向他們走過來,他是這兒的看守衛兵。伯斯和莫納同他打了招呼,衛兵重新坐下,伯斯和莫納原地蹲了下來,看向地麵。
地上是一個非常,非常巨大的組合沙盤,各種材料在數十步長,十來步寬的範圍裡組成了高山,平原,河流,丘陵,台地等紛繁的地貌,沿著彎曲的羊腸小道穿行其中,可以居高臨下地看清獸人帝國的完整麵貌,雖然許多地區由於資料有限隻堆出了一個基礎形狀,甚至沒有上色,隻放了一些數字旗子指代部落數量和獸人的種族特征,但隨著工業城的領域繼續擴張,對接壤地帶的侵蝕漸漸深,這些區域也會像另外三分之二個獸人帝國那樣,一覽無餘,再無秘密。
在這個占據了半個樓層的寬闊空間不止隻安排了這個巨型沙盤,靠牆的書架間擺著一張張寬大的桌子,桌麵上同樣是大大小小的沙盤,牆上掛著對應的地圖,一眼看過去,就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來這些沙盤和地圖代表著什麼——坎拉爾城,奧比斯王都,新瑪希城,日丹城……任何一個稍微有點軍事常識的人來到這裡,首先會震驚於這些沙盤和地圖的精確完整,然後,他們會驚駭於這些地圖所代表的野心。
精密地圖存在的意義從來都不是為了讓人們在外行走時不迷路,這些在彆處是一國之密的事物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安置在這處玻璃房子裡,隻用一把鎖和一名年輕的守衛看管,這倒不是他們不懂保密或者有意顯擺,這處空間裡的沙盤同工業學校那邊的沙盤一樣,都是麵向某些人群的專用教具——某些年齡偏大,可又因為種種原因,比如說對人類始終的不信任和不理解而遲遲不能進入新秩序,偏偏還在他們的族群中有一定影響力的人。隱藏在群山背後某地的原初版本,不僅製作更完善,信息更多,而且囊括的地域更廣闊,那些地圖不僅描繪了所有開拓者踏足過的國家和地區,連精靈王國和中央帝國的版圖都被懸掛在資料室內。
雖然幾乎所有到過工業城的人都知道聯盟會製作非常精確的地圖,所有在工業學校學習過的人都能看到廣場影壁上那副巨大的等待被完成的初始世界地圖,但奇妙的是,他們在這座城市中生活得越久,就對這些圖像背後的意圖越不敏感。雖然他們掌握的科學知識一天比一天多,勞作的技能一天比一天豐富,對自己和他人越來越了解,對這個世界本質的興趣也在一日一日地提高,但正是因為如此,他們越來越將這座城市創造出來的一切,術師建立起來的社會秩序視為這世間唯一的合理。
適應了工業城生活的人一旦離開,便會同外界格格不入,而他們同他人產生的矛盾是不能通過道德上的互相諒解來彌合的,從工業城走出去的人不能在舊世界生活下去,而他們又必然要走出去——隻要這世上有需要他們的人。所以他們隻有一種方式解決這些問題。
波斯和莫納踏進了沙盤小道,一條灰色的軌道自起始點伸出,他們走到它的儘頭,在一步之遙處,一座坐落在平原上的方形城市展現在他們麵前。
這是坎拉爾城。
曾經的城牆拆除了,城市的肢體向四周舒展,代表居住區的方塊已經大大超越了城牆的遺跡,城市功能變得越來越完善,水處理設施建立了起來,每塊城區都有自己的垃圾處理點,手工工場集中在城市的一側,另一側則以貿易市場為重心,如今的坎拉爾常住人口已經超過三萬人,集中了臨近部落八成以上的人口,經由此地輸送到北方地帶,包括臨近的許多人類生活區域的商品每月數以萬計,無論在誰看來,坎拉爾城都已經不能算一座小城市了。並且在貿易能力上,坎拉爾城說不定比工業城還要強一些。
這不免助長了一些人的自滿之情,但還是那句話,如果沒有新瑪希城的存在……坎拉爾城的建設者確實應當驕傲,工業城在這裡的投入是有回報的,興盛的貿易使得大量人口和財富在此地集中,許多中小部落渴望在這座城中有一席之地,它的根腳已經牢牢生長在這片有重要意義的土地上,並對獸人帝國的另一半國土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坎拉爾城的建設很好,然而在工業城對價值的評價標準中,貿易量並不是第一位的,若是工業城意圖對北方地區實施什麼行動,目前來說,這座城市隻能作為踏板,而不能作為後盾。
這不僅僅是物資的問題。
伯斯用教鞭向莫納指出工業城的軍事力量進入北方地區的幾個可能方向,假設戰事的指揮者是他,他們會使用什麼武器,采用什麼戰術,他們要如何保證後勤,又應當如何處置俘虜,不知不覺間,這間地圖室的看守衛兵也蹲到了他們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