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的深秋,原野上的晨風涼得像流淌的溪水,初升的陽光透過淡藍色的晨霧,將積結在長長草葉上的露水照得光明閃耀,如一串串搖曳的銀珠。草葉很高,但路並不難找,深深的車轍將成片的高草壓進地裡,大量的足印又進一步壓實了泥土,明顯的清理痕跡也加寬了這些臨時道路的寬度。
他們幾乎是一路直行,範天瀾決定經過每一條岔道時的方向,所以他們沒有繞一丁點的路。有時路上會遇到一些很隱蔽的崗哨,哨兵隱藏自己的位置和方式令兩名開拓者代表很是新奇,雖然每個走出去的人都在訓練營裡接受過至少三個月的軍事訓練,但是很顯然,他們在外麵搞得熱熱鬨鬨的時候,留在老家的人也沒有放慢進步的腳步。
範天瀾表現出對這些技巧的熟悉,想想他曾經做過訓練營第一批成員的總教官,那麼這種熟悉簡直天經地義。
經過一片水塘,又爬上一個小土坡之後,這個小組就看到了司令部的大本營所在。
隻看外觀,不看正在活動的那些穿著高級學員製服的人的話,大本營的營地看起來實在不太像一個軍事組織應有的樣子,更像一個比較常見的小型部落,低矮的泥屋草棚分散在平緩的坡地上,外麵圍著一圈粗糙的柵欄,一時間看不到什麼鋼鐵製品和機械的痕跡。陪同這支小組進入大本營的高級學員說,在三天前,這裡還隻是一片無人的野地。
隻有接近了才能察覺這個偽裝部落在細節上的異常,道路的條件其實不錯,但騎兵是無法在這裡展開衝鋒的,大本營各項設施的安排經過了比較複雜的計算,假設敵人繞過正麵戰場接近到這裡,大本營僅憑警衛隊就能組織起數道防線,將他們阻攔,甚至釘死在這兒;遠處看起來很低矮的泥屋和草棚,走近了就會發現它們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局促,鋼鐵骨架支撐起的帳篷高大而光線充足,雖然是在模擬野外戰場,不過裡麵該有的幾乎都有,隻是外部作了比較有迷惑性的偽裝。雖然就現在來說,他們幾乎不可能麵對在攻擊距離和武器威力上與他們相當或者勝過的對手,以至於要在作戰時隱藏自身的敵人,但那隻是現在。
一個奇妙的邏輯建立起了訓練營所有熱武器訓練項目的合理性,因為他們的武器是如此威力滿溢,所以那個比現在任何可能的對手都要強大的敵人一定是存在的;因為他們將在未來撞上不可知的強大敵人,所以他們現在就要做好所有準備。
演習總指揮所在的帳篷不在這個偽裝聚落的中心,而是在偏西南的一個角落,掛著門牌,需要從一定的角度才看得出來這是有兩個較大的帳篷連接在了一起,藤蔓一樣的電線從地下伸出來,一直通向遠方。他們進門看到的第一樣事物,就是擺在外間中心的大折疊桌,兩排圓凳放在桌下,桌麵打掃得很乾淨,一麵牆上掛著一張很大的地圖,通往內間的門上垂著簾子,規律的滴答聲和低低的說話聲從裡麵傳來,說明通訊的工作正在進行。銀灰色短發的指揮員坐在桌邊,麵向著地圖,他們進來之後,他回過頭來。
“怎麼樣?”塔克拉說。
“不怎麼樣。”範天瀾說。
“我也覺得不怎麼樣。”塔克拉心平氣和地說。
他站了起來。很難說是不是因為那身製服給人的視覺印象,他看起來強韌,冷峻,一頭短發顏色越來越接近金屬,眼神也如同刀鋒。不過在他笑起來之後,好像又恢複了過去的樣子。
“好久不見。”他對範天瀾說,然後又轉頭看向另外兩人,叫出了他們的名字,“你們在外麵活兒乾得挺不錯的。”
“我們乾得很一般。”從奧比斯王都回來的開拓者代表說。
“隻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新瑪希城的代表說,“反而回來以後,訓練營的變化讓我們很吃驚,不僅僅是隊伍變大了,組織變複雜了,很多地方跟我們走的時候完全不是一個樣子了,組織程度和訓練方式已經外界的傳統軍隊拉開了根本的差距。”
“看得出來,我們現在的優勢不止在於武器。”奧比斯的代表說。
“最大的優勢還是武器。”塔克拉用他標誌性的懶洋洋語氣說,“彆的……離目標還遠著呢。”
“我們的目標是什麼?”坐下之後,奧比斯王都的代表問。
“解放全人類。”塔克拉說。
“……”
“……”
範天瀾坐在一邊,手裡拿著水杯,雖然麵前放著資料,但是眼睛沒有焦點,人在放空。
然後兩名代表笑了起來,塔克拉也笑了起來。
“像夢話一樣,對嗎?”塔克拉說。
“聽起來是的。”新瑪希城的代表說。
“沒有人,也沒有一個組織,包括任何一個宗教會做這樣的夢。”奧比斯王都的代表說,“但——”
“——但,”塔克拉撐著頭說,“那又怎麼樣呢?”
“那又怎麼樣呢?是的。”奧比斯的代表說,“沒有對彆人有利的目的,我們為什麼要出去,做這麼多事呢?”
“隻有崇高的目的,才能真正把人們團結起來。”新瑪希城的代表說,“人不是動物,除了生存和繁衍就不去思考彆的東西。何況動物也會為了生存和繁衍組成自己的社會。當然,如果一開始我們就說,啊,窮苦的人民啊,我們是來幫助你們的,那麼人們就會把我們當成騙子,掉頭就走。”
“同時我們自己也會感到困惑,不明白為什麼要同彆人分享我們的建設成果。憑什麼?為什麼?”奧比斯的代表說。
“就像那些貴族姥爺也在生氣地問我們,憑什麼?為什麼?憑什麼我們這麼驕傲,不向他們屈膝;為什麼我們創造的財富,他們看見了卻不能拿走?”新瑪希城的代表說,“血統啦,傳承啦,曆史啦,他們拿出一堆發黴發臭的破爛來,說自古以來他們就是土地和人民的主人,什麼好東西都該是他們的,我們這些低賤的人本來同他們說話都不配。”
塔克拉笑了一聲。
“等我們把他們痛打一頓,就沒人說這種廢話了。”奧比斯的代表笑著說,“雖然我們也給他們發表意見的地方,但同他們辯論,就好像在對一麵會過濾聲音的牆壁說話,就算你看著他們的眼睛,用很鄭重的語氣告訴他們你的信念,他們要麼好像聾了一樣聽不見,隻是喋喋不休,反反複複地重複他們那一套‘天經地義’的道理,好像沒了人們就活不下去了;要麼大聲咒罵,說我們癡心妄想,是大逆不道,沒人吃我們這一套,連乞丐都會自發起來反抗我們,我們這些異端總有一天會死得很難看。”
“不過,他們越是頑固地團成一個糞球,對我們的工作就越有好處。”新瑪希城的代表說,“如果他們一輸掉就心服口服,可能還會有很多人懷疑我們做得對不對,因為就算他們輸得這樣不甘心,都已經有人這樣想——人們過去之所以那麼貧困和饑餓,是因為沒有技術、工具和種子,隻要能得到這些東西,不用我們這些外人來逼著他們勤勤懇懇乾活,老爺們就會將這些好東西發下來,讓他們過上好生活的。因為隻要他們變得富裕起來,老爺們的財富也會自然而然地增長。老爺們有什麼理由不這樣乾呢?”
“這種想法也不能說是完全錯的,畢竟貴族裡不是沒有有良心的人,但這些少見的例子證明不了什麼,就像貴族的良心從來沒有真正改變過什麼。在工作的時候,有貴族找到我們,發誓隻要我們將他擁立為王,他就會給予我們正式的地位,還會支持自由貿易什麼的。”奧比斯的代表說,“雖然這有點好笑,就像我們做好了一桌飯菜,碗筷已經放在手邊,他說隻要讓他坐到主位上,我們就可以被允許吃飯了。先不說我們為什麼一定要給自己找一個國王,這名貴族所說的已經是他們最有建設性的建議了,而在他們懇切想同我們商量的內容之中,沒有一丁點是關於這個城市和這個國家最多數人的。”
“如果說國家像一塊農田或者一個牧場,人民就像田地裡的莊稼和牧場裡的牛羊。”新瑪希城的代表說,“可農民是關心自己的莊稼的,牧民也同自己的牛羊朝夕相伴,貴族同樣說他們關心自己的子民,但他們既不播種,也不耕耘,不保障他們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也不給他們任何改變命運的機會,卻要求他們上交大多數的生產所得。不僅如此,他們還用種種方式,包括但不限於服裝、住所、儀仗,甚至語言來講自己同人民隔絕開來。他們不希望自己看起來和普通人是同一種生命。”
“雖然對他們和他們領地上的許多人來說,這確實是一種合理秩序,但對我們來說不是。”奧比斯的代表說,“在去‘外麵’之前,我們其實沒有一定要乾點什麼的想法,我們仍然記得過去的日子,知道外麵應該還是那副老樣子,不過我們隻想做點生意,看看新奇的東西,不是很關心彆人過得怎麼樣。但這種想法是錯的。”
“因為我們不是過客,當我們要在一個地方住下來的時候,就不能不關心我們周圍的環境,也不能不和我們的鄰居打交道。”新瑪希城的代表說,“術師要我們‘看’這個世界,然後我們就從這些不能不去接觸的人身上看到了我們自己。我們不可能做到在彆人因為饑餓和痛苦慘叫的時候無動於衷。”
“人在獲得了尊重和自由之後,就不會再想回到過去那種生活,無論我們是在聯盟之內還是在聯盟之外。但在外麵,獲得尊重的途徑太少了。”奧比斯的代表說。
“我們隻是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工作,出發點也很自私,”新瑪希城的代表說,“可是他們連這也不能忍受。”
“矛盾確實不可調和,他們認為自己掌握著真理,我們認為自己才是正確的,這是生存的底限,沒有人想退讓,所以鬥爭是必然的。不僅在這兩座城市是這樣,我想在任何一個運行著舊秩序的地方,隻要我們去了都會這樣。”奧比斯的代表說,“然後,通過這些鬥爭,人們選擇了我們。”
“也許開始的時候,隻是因為看起來更有利可圖,或者因為我們有更強的武力,讓他們決定了站隊的位置,”新瑪希城的代表說,“他們對我們既談不上信任,更不用說忠誠。可是現在情況已經有了明顯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