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裡爾帶著疑慮從工業聯盟離開,卻在自己以為最了解的地方遇到了更多的問題。即使他不因自己被隔絕在核心機密之外心生埋怨,卻難以自製地感到了巨大的孤獨。
蘭德殿下說他很快就會知道,格裡爾也知道他會知道。但他不知道在這被允許的真相背後是否還有更深的東西,他永遠觸摸不到這些東西。
他將同他們永遠有隔閡,而這是他決定追隨蘭德皇子起就知道的。
格裡爾再度回到了他城市建設大臣的位置,他的工作一如往常,天梯和汲源管仍每日將大量的熔融金屬、生活物資、建材和泥土等等送上天空,以“聖堂”主控塔為起點的金屬圓心一日日以難以察覺但確實的速度增長,大多數人仍不知道天空之城的建設已經陷入沒有太大意義的重複,他們一如往常地研究、訓練、生活和做著“偉大事業”的美夢。
他們將在無知無覺中迎來天空之城的巨大變革。
在又一個下層世界被暗色天穹籠罩,上層世界從無垠青空沉入白色大地,下降到無窮無儘的雷暴海洋的日子,“聖堂”之門打開了。
隻有天空之城的少數人有資格參與這個儀式。人們踏進這座高塔,就如同踏進一座金屬山峰的內部,它是如此空曠,冰冷,聖堂之門比天空教堂還要高大,交織如網的閃電將整座城市都照得慘白一片,卻不能有一刻點亮這處巨大的空間,金屬的牆壁無限向上伸展,在不可知的黑暗之中交彙於一點,同是金屬的地麵鐫刻著法陣一般的紋路,雷聲不能傳入城市,人們安靜地向黑暗走去。
黑暗之中有火。
藍色的,燃燒在高台之上的藍色火焰。
當他們走到這團蟄伏的火焰麵前,被生人的氣息驚動,火焰伸展,舒張,如同泉水湧起,遊移的曲線流動著,在人們的目光中凝聚成一具曼妙的軀體。
一個頭戴冠冕,長裙的邊緣如浪濤不斷翻湧,有半透明麵容的女性緩緩睜開眼睛,不帶任何人性的目光垂下,望向眾人之中。
法塔雷斯抬起頭來,靜靜看著這個似人非人的形象。
“午安,代理人閣下。”她清澈的聲音在高塔中回蕩,“歡迎再度啟用城市應急管理係統。”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對不起!(跪)
設定寫叉了所以換了個角度
然後為補前麵的坑又碼了個番外……
關於被遺忘的事
範天瀾對過去確實並不在意,即使他的記憶就像鏡子,能夠清晰地倒映往昔情景。
他記得那一日他再度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柄長劍迎頭斬落。
意識空明一片,他向那殺氣騰騰的劍鋒抬起手。
當他從無邊虛空中回到人的軀殼,重新在萬千信息之中找到自己是誰,現在在哪兒的脈絡,那個要殺他的人已經躺在了血泊之中,那把長劍穿透了他的胸腔,身穿喪服的中年貴族艱難地喘息著,轉過臉來看向他。
“你的眼睛……”他的劍術教導者喃喃地說,“變成黑色的了。”
“你有什麼話要留?”範天瀾低頭問他。
“我……我,”那個男人說,“你恨我嗎?”
“你有時候看我的目光像死人。”範天瀾說,“附近山上有一些墳,墓碑上有姓名和年齡。”
那個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你覺得……我虛偽嗎?”
“不覺得。”範天瀾說,人之將死,他不必說謊。
男人又笑了。這是一個苦笑。
“我是一個失敗者,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就算根基受損,騎士的體魄仍比常人強壯得多,即使男人的已經蒼白如死人,他還是斷斷續續地將一篇很長的遺言說到了儘頭。範天瀾靜靜地聽著,遺言的內容無非是關於他這位師父的生平,說一名天才劍士由於種種原因,始終未能獲得他渴望的最高榮譽,成為帝座之前的騎士冠軍。在至死都難以放下的不甘之中,他收獲了一名權勢及財富都十分驚人的寡婦的愛情,並順利與對方結婚,達到了另一種意義上的人生巔峰。
然而長子和次子的接連夭折沉重地打擊了他對未來的希望,權力鬥爭的殘酷令他感到了恐懼,他希望帶著妻子遠離是非的中心,卻遭到了她的強烈反對,這名同樣沉浸於喪子之痛的女性決心向她的敵人報複,為此不惜一切手段。
他作為丈夫隻能給予她力所能及的支持,然而這對妻子來說並不足夠。她希望他的劍能為他揮舞,開創一條血腥之路,他卻唯有這一條原則不能為她踐踏,她因此懷疑他對她的愛情,而彼時他們已經卷入王儲之爭的漩渦,每日都為陰謀與鬥爭心力交瘁。相濡以沫的愛情漸漸變冷,他開始尋求其他安慰,而妻子也同樣選擇了移情彆戀,然後她再次懷孕了。
他無法接受這個不屬於自己的孩子,所以他與她爭吵、分居,不顧長女索拉利斯的請求,他將這個努力彌合父母矛盾的孩子關在心門之外,甚至懷疑過她同他之間的學院,將所有的精力與慈愛轉移到自己的學生身上。
既是他的子侄又是他的學生的少年確實天資出眾,甚至比當年的他更野心勃勃。他欣慰地看著他一日日成長起來,卻從未在那個孩子的角度想過,成功的道路並非隻有一條,而他這名長輩本身早已指示於他。
當他看到衣衫不整的女兒持劍逼迫自己的學生決鬥,他才知道自己究竟忽略了什麼。
然而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堂堂正正獲勝的是他的女兒。難以用言語形容他當時的震驚,與狂湧而出的歡喜。他回到妻子身邊,直到他們再度因為不同的信念分離。他隱居在偏僻之地,通過往日的人脈廣收門徒,然後將他們逐一篩選。
每當一名學生成長到一定地步,他就會請自己的女兒來看他,並給予自己的學生道德和人性的考驗。
至少在範天瀾之前,沒有一名少年能通過他最後的試煉。
範天瀾的一切皆是完美,他卻發現由於早年的身體虧損和長年的心情鬱結,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他一切如常,沒有將自己的情況告知任何人,仍然依例去信讓女兒來看他。在他的推動下,兩名年輕人見麵,較量,然後如他所願地走上了決鬥場。
他給了雙方不對等的信息,他的女兒驚險地獲得了勝利,他看著倒下的少年,想起最後一次離彆前妻子對自己的指責:“人性凡人皆通,你自己便從不完美,為何苛責他人完美?你既不是神也不是天選的裁決者,有什麼資格對他人進行所謂的人性試煉,並批判他們的底線?你注定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敗!”
可是如果他不考驗,又如何避免背叛?
他一生的信任都所托非人,無論父母,師長,朋友,妻子,下屬……包括自己的女兒,他們全都辜負了他的期望,即使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在背叛他之後仍然愛他或者願意追隨於他,他也總是對他們表示原諒,當他的心傷從未痊愈,對人性的懷疑也從未停止,對一切事物隻有悲觀的預感——在這一點上,範天瀾與他有頗多相似之處。隻是他因受傷而厭世,範天瀾卻是從未將任何事物放在眼中,對人間萬物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漠然。
但迷途多年,他終究還是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義,因他而誕生的女兒是如此光輝奪目,她不必經曆父親的苦難卻又足夠堅強果敢,他將一切都送到她手上,而她將會延續他的意誌,完成他的光榮與夢想。
離彆之前,她告訴自己的父親已經心有所屬,她的語氣冷靜、鎮定,隻有眼神閃耀著熱情的光芒。他相信這個早慧而沉穩的女兒能夠得到自己的幸福,並給予她作為父親的真切祝福。
此次離彆將是永彆,他在為範天瀾操辦葬禮時心想。他已經沒有牽掛,但還有一些遺憾,他的一生有太多遺憾了。
如此多的遺憾從未得到彌補,但至少他曾竭儘全力為之努力,不像他為之操持葬禮的少年,如一顆明星尚未升起就要隕落。他對他不是沒有愧疚的,但他不久也要在孤獨之中死去,這也許能算對他和過去那些學生的一種補償。
所以,範天瀾為什麼要複活呢?
短暫而又無暇的生命是多麼地美啊,他為什麼要破壞者命運的安排?作為師長,作為一個可憐的一生都在失敗的自我流放者,已經沒有幾天可活的將死之人,他怎能不嫉妒這個奇跡,不嫉妒這個死而複生的奇跡彰顯的傳奇命運?
譫妄之中,他腦中隻有一個念頭:既然如此,不如讓他最後親手……!
……但自己的結局真正到來,他反而感到了異乎尋常的寧靜。
他從未後悔,對範天瀾隻有最後一個請求。
在他死後,將他的遺體切割分成數份埋在不同的地方。他在這個隱居之地早已做下布置,隻差這最後一步就能完成這個以至親骸骨為基礎的守護法術,因為他死得突然,劊子手無法提前趕來,隻有範天瀾能動手。而且他知道範天瀾一定會實現他的請求。
“因為你就是這樣的人。”那個男人說,“你會招來她們的追殺,但你能夠活下去。隻要你還活著,她就永遠不會停止對力量的追求。其實這個結局也不壞。”
他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範天瀾也確實完成了這份委托。
時至今日,那個男人糾結而痛苦的一生,人生最後時刻的瘋狂選擇,甚至因他種種不負責任的作為導致的後果,都已經變成不值一提的過去。對範天瀾如此,對他的女兒也是如此。
範天瀾從她的言行中分析出許多信息,但很少——幾乎沒有對那名父親的留戀,她沒有在尋找遺骸的過程中發現那個法陣,也永遠不可能找齊她父親的遺體,但她對此沒有強烈執著,她對他也並不憎恨。
她的身心都已被一種龐大的事物所占據。在範天瀾那越來越非人的敏銳知覺中,她力量的來源與軀殼受到的改造清晰可見。
範天瀾回想著植入她心臟的那個東西,看著手裡的一個小件,那是一個外表類似於金屬蠕蟲,同樣是無法在這個世界產生出來的東西。
同送去工業城的那批能夠能夠主動定時發信的裝置不一樣,這個作用隻是存儲聲音的機械生命已經喪失了它的動力,工業聯盟的異能力研究體係還沒有能力分析它的原理,甚至隻有在範天瀾手中才能讓它的屍體在現實世界長久存續。這沒有什麼意義,範天瀾將它放在桌麵,在他的注視下,它破裂,碎滅,飛灰散入空氣,無影無蹤。
在新瑪希城埋伏了這些東西的女騎士背後有一種可能是危險的力量,正如工業聯盟對她及那種力量而言同樣是變數和危險。他並不像某些年齡雖長卻思想幼稚的人——比如說某軍隊負責人——那樣,會為終於出現了有難度的對手而感到興奮,和他做過的所有工作一樣,發現問題、調查問題、解決問題,他們來到了發現問題第一步,準備進行調查問題的下一步。
雲深同他通話,問他:“對你們的工作有影響嗎?”
他說:“沒有影響。”
“我知道你們一直都做得很好,比我能夠想象的還要好。”雲深說,“但是……過去的事情辛苦你了。”
“我沒有什麼感覺。”範天瀾輕聲說,“而且我遇到了你。”
雲深的聲音裡有微微的笑意。
“我也很高興遇到了你。”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