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工業聯盟宛若雷神之錘的火炮攻擊,這些從數千米高空落下的金屬雨滴的降落幾乎是輕柔的,筆直的銀色雨線落在城市中,落在河水中,落在大地上,除了偶爾穿透某些金屬時發出當的一聲,就隻有颯颯的破空聲和嗤嗤的落地聲,護城河的水麵上濺起朵朵的水花,大地上泛起一層薄薄的煙塵,視力較好的人可以清晰地看見,在“雨水”最為密集的下城,尤其是內城城區,依舊聳立的城牆,已經傾頹的建築,表麵正在迅速呈現出如鐵刷刷過的“雨痕”。
即使聯盟軍隊的總指揮及時發出了預警,但聯盟軍人從內城撤退時能帶走的人隻是一部分,那些被壓倒在廢墟之下的,躲藏在房屋深處的,和極力抗拒聯盟人的呼喊帶領,逃到各個角落裡去的人們,當這場暴雨般的“天之矛”無分敵我地降落,這數以萬計的生命隻來得及發出短短的慘叫,就迅速湮滅了。
在安全領域看著這場毀滅之雨的內城居民已經發不出聲音了,他們當中無人不知“天之矛”及其在鎮壓勞工反抗者上的輝煌戰績,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是它將同樣盛大地落到他們的頭上。幾乎全程觀戰的諸國聯軍同樣驚懼地看著這場雨,一日之內,他們就接連看到了兩種僅憑人力難以抗衡的戰爭模式,這不僅昭示著傳統戰爭的形式——及依靠這種形式維持統治的階層——行將被淘汰,還意味著裂隙再開,人類又要迎來滅世之災的時刻真的要來了。
如同冥冥之物察覺了他們的念頭,天地間再現異象,一顆銀星又從天而降,在浩蕩天幕中,這一顆小小的星辰其實並不易為人所注意,然而幾乎所有的生命都看到了它。
因為當它降落時,伴隨著一個範圍廣大的天象奇觀顯現。
天空暗了下來,越來越暗,直至大地落入完全的黑暗,也許隻有站在高處的人能看到天邊的一線餘光,但對平原上的所有智慧生命來說,他們的全部視線和全部注意都已為天上那個不知道如何形容的東西所占據,甚至連慘烈的戰爭畫麵都被這龐然無匹之物從頭腦當中擠壓出去,隻餘下發自本能的戰栗。
這就是“天空之城”。
是來自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文明,完全無法想象其麵貌的智慧生命所創造的戰爭兵器和棲息地,是完全超越了人類常識的造物。
人們睜大眼睛看著它幾乎無邊無際的黑色底座,看各色燈光依次亮起,照亮那些鐫刻了玄妙紋理的廣大區域,燈光猶如星海,卻不僅沒能減少人類的恐懼,反而讓他們更加看清那絕望的差距。
如果這就是裂隙世界的力量……他們不啻於與神明對抗!
人類有任何一點勝利——或者隻是捍衛自身的可能嗎?
而在這如同黑暗一般深重的絕望之中,那顆明亮的星辰仍在降落,越是降落,這顆災禍之星的光芒越是純淨耀目,直至人們目不能視時,它便於此璀璨之中驟然炸裂,無數流星瞬間飛向天邊各處,就在銀星炸裂的同時,天空傳來一聲巨響,大地亦為之震撼,許多人跌倒在地,再抬頭時,這遮天蔽日的神物正在緩慢遠離大地。
自然的天空再度從世界的邊緣出現,黑暗隨著這座浮空城——或者說巨型飛船的升離而從大地退去,然而希望並未因此舉而重臨人間。
在越來越明亮的天光中,塔克拉看著它說:“原來,就是‘脫鉤’啊。”
法塔雷斯以魂刻印,城市發動機的能量已經充溢城市的每一條通路,裂隙彼方世界同此方中洲世界的雙重信標皆已發射,這座城終於不再為大地束縛,而將開始由其代理人賦予的最後一項使命。
即使由於大得像一個金屬世界的體積使過程看起來有些緩慢,但人們依舊能看得出來,並且隻能眼睜睜看著這個毀滅之兆越過這片大地,向更廣闊的中洲大陸前進。
它將開始環繞這個世界的航行。
這不需要花費很多時間。
當它完成對中洲諸坐標點的標記,再度回到起始點,裂隙就從那一刻開始重新打開,彼方的高能世界將從此啟動與此方世界無法想象的融合過程。
毫無疑義的大災難,與有微乎其微可能的機遇,這一切都將展現在雲深麵前。
這裡說的展現不是指搜集和整理相關情報而後得到的全局視角,而是如字麵所示,與此有關的五十四個關鍵地點的情況變化,都將通過如今以環形懸浮在巨大的室內體育場中的五十四幅即時立體影像,清清楚楚,甚至可以說是分毫畢現地呈現在他麵前。
這個天眼係統來得無聲無息,令人意外,當它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透窗戶卻無損玻璃,飛到正在開會的雲深麵前時,人們差點以為是遭遇了襲擊,隨即這個係統通過身份識彆同雲深建立了附屬關係,人們便因此知道那顆迷霧之國麵前化為許多流星飛走的銀色星辰所起的作用。
這些流星飛臨所有的“降臨”坐標點並對之進行監視,隻有幾處是他們此前觀察過並予以關注的異形地標,其餘地點在全景鏡頭下雖然也體現出種種殊異之處,但毫無疑問,沒有一個國家和地區能在彼方世界降臨之前將這些跨越了整個世界的坐標點一一找出並進行標注。無論彼方世界以何種形式降臨,一旦裂隙重啟,生活在這些地區的難以計數的人類都將因無知無覺而遭受巨大的災難。
因此這個天眼係統顯然是隻給予被法塔雷斯所認定的人類領導者的有力幫助,有它作為輔助,即使仍要麵臨許多的困難,但這一套與工業聯盟的性質及其組織形式相得益彰的監測係統的重要性是無論如何形容都不為過。
並且根據偵察飛艇在離工業聯盟最近的坐標點即白骨之爪上空,和地質小組在白骨之爪周邊反複用常規儀器和特種儀器檢查的結果,這些“攝像頭”是常人無法發現,也無法影響其運作的,甚至按墨拉維亞的說法,這些子係統雖然在這個空間發揮作用,卻不是以物質的形態在這個空間存在。
因此即使裂隙重啟,兩個世界以這五十四個坐標為支點互相融合,它們依舊能夠穩定發揮其作用。
除此之外,作為工業聯盟的最高領導者,雲深不僅可以對這套係統進行放大,縮小,調整角度,或關閉,或收回某一個或某一批坐標點的子係統的操作,還可以將之移動,拆分,設定並授予不同的權限。
他完全借此來幫助或者直接影響需要這個天眼係統的國家和地區,信息即意味著權力。
明亮的光線透過體育館四麵的巨大玻璃映照進來,雲深站在已經被完全清空的開闊場地中央,天眼係統投影在此的山川風貌及人類生活的景象環繞著他,就像一個完整的微縮的世界,研究人員在旁邊忙碌地記錄,拍照,間或請雲深配合一下對某個子係統進行操作。
光與影的變幻中,一名研究員身份的精靈從記錄的空隙中抬起頭來。
“雖然但是……”他說,“他看起來,真的有點像……”
“像什麼?”旁邊的人問。
“像一位神明。”精靈輕聲說。
旁人露出有點驚異的表情,但當她也隨著他的目光去看時,便不能不產生讚同的沉默。
光明殿堂之中,黑發黑眼的完美人類為一整個世界所環繞,在他指掌之中,天地萬物皆可任由查閱,隨意顛倒,這幅景象看起來確實如同神明。眾人對他的愛戴亦如神明。來自異界的身份不僅沒有成為他所行之事的阻礙,反而成為他的理想的證明。
世界正在走向難以預測的未來,越是在種種事實中發覺個體乃至單一國家、單一種族在這場劇變中的孱弱無力,人們就越是清楚地意識到他所堅持的道路對於所有人類的意義。
中途休息時,全程圍觀但什麼事也不乾的墨拉維亞在雲深身邊坐了下來。“確實是對你有用的禮物。”他用真誠的語調說,“不過最好的應當還是那座城。”
雲深沒有馬上回答,墨拉維亞便問:“難道你不想要嗎?”
雲深輕聲說:“如果能得到,當然會讓局麵變得更平衡一些。”
“那你是在顧慮什麼呢?”墨拉維亞笑著問。
“我在想平衡的意義。”雲深說,“我們已經知道戰爭不可避免,因為這是一個已經走到最後關頭的漫長計劃,一切都要為種族的生死存亡讓位。同樣地,我們已經能夠看到,由於過大的力量差距,中洲世界的大部分國家和地區都將長期處於劣勢的被動地位。”
“如果有你這個變數的話,那確實是這樣的。”墨拉維亞讚同地說,“沒有人預測到你的出現,也沒有人能夠想到你能夠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對這個世界作出改變,這場戰爭因你而變得更精彩了。”
“即使沒有工業聯盟的乾擾,中洲世界的種族也不會在戰爭中滅絕。”雲深看著體育場裡的廣大圖景,平靜地說,“原因不是他們和對麵的世界有同樣的起源,而是有人,或者說有一種力量需要他們繼續生存下去,並為生存而向入侵這個世界的敵人學習,沿著與之不儘相同的道路持續發展,直到他們用勝利證明自己的進化方向更優越,或者迫使他們的敵人改良自己的社會形態。”
雲深問墨拉維亞:“因為戰爭不能解決問題,而是如果找不到正確的路徑,最終仍是一切都要走向滅亡,對嗎?”
墨拉維亞看著他,輕輕笑了起來。
“對。確實如你所想。”
作者有話要說: 五體投地來了(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