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城主控塔, 為屍體環繞,伏跪在基座前的蘭德皇子已經幾乎失去了人類的形狀,暗紅色的長袍下, 他細長如蜘蛛的手指痙攣一般彈動,隻剩一隻的眼睛極力睜開, 閃爍的目光反映出瘋狂人性與機器理性的最後戰爭。
四萬五千二百一十七人, 儘皆淪為城市智能係統這頭母蜘蛛的傀儡, 隻有意誌最堅定的人才能從它編織的美夢中蘇醒,尤利坦用最後的靈魂爆發喚回了他的神智,然而索拉利斯及格裡爾他們想要通過攻擊主控塔裡的係統接口來挽回局麵的做法是完全錯誤的……
人王法塔雷斯, 您真是無愧於裂隙時代最後勝利的王者啊, 在您的無私襄助之下,數以萬計的、我辛辛苦苦甄選出來的精華人類一往無前地踏進了這個陷阱, 背負著背叛人類的罪名, 我和他們都將用永世的苦役來彌補自己的過錯, 多麼善惡有報的結果!
您將我們的罪與罰定得如此分明,可是您自己呢?
最早背叛人類的,不正是您自己嗎?
甚至您已經連人類都不是了,同我們一樣,您不過也是高等生命的傀儡, 誠然您的運氣不錯,在降臨開始之前找到了更好的理想寄托,然而這又如何?
一切都不過是終結前的最後掙紮罷了。
話雖如此,作為您為人類選擇的新希望, 他們也理應得到我莊重的招待,所以就讓我在最後送他們一份禮物吧,願他們能夠感受到我的喜愛之情……
死死盯著主控塔門外的一點青空, 蘭德皇子的眼神如燭火餘燼,最後閃動一下,終歸於寂滅。
出自這位仍具有某些權限的皇子的最後操作繞過智能係統,成功抵達城市的機械防禦中心,激發了其中的預設指令。
連通物資倉庫的一條生產線開始運作,成錠的金屬塊流水一般送上傳送帶,即使蘭德皇子僅能調動此前他出於某種心態調出另存的固態能源,這塊“電池”也足夠他完成最後的報複了。
當那些金屬錠被熔融,澆鑄,而後輸送到城市基座下方的機擴中時,天空之城內層空間的深處,法塔雷斯站在巨大無比,猶如一顆藍色心臟的城市發動機麵前,這個由難以想象的文明所創造,甚至能夠穿越空間的造物已經處在運行之中,充溢的能量脹滿了這個空間,似乎有霧氣籠罩在他身邊,那是因為組成這副身體的粒子正在逸散。
是時候了,這具身體被保留下來就是為了今天。
升級中的城市管理係統傳來一些異樣變動的信息,作為人類,蘭德確實算得上意誌堅定,但也隻是意誌可取,而世界上這樣的人很多。他的理想、他的手段、他的智慧乃至於他的運氣都沒有什麼可出奇,隻要人類繼續存在,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斷絕。
法塔雷斯向前一步,他的身體線條越發模糊,從骨肉的深處隱隱透出光來,支持這具身體運轉兩百年的龍之心開始執行當日聖王龍所設下的指令,龍心之光越發明亮,人類的軀殼越發虛幻透明,法塔雷斯展開雙手,微微仰起臉,時隔兩百餘年,他終於能夠發出一聲解脫的歎息,擁抱他期待已久的死亡。
裂隙時代的英雄,中洲人族曾經公認的王者,時間的流浪者法塔雷斯變作了一顆白色的星辰,逆著潮湧般的能源投入到城市發動機之中。
任何契約和承諾,在過大的力量差距麵前都是不足信的。要如何確保這座方舟城市始終能為中洲人類所用呢?
它誕生自一個將“人”同工具相結合的技術發展發展到極高水平的星際文明,即使它的後裔已經幾乎將一切都遺忘,他們的身體仍在千百代的傳承中將文明的基因工程成果延續了下來,所以他們仍然能夠以種種間接方式去操作它的遺物,去改變那些僅憑個人的努力無法改變的現實。
一個足夠堅韌的靈魂,隻要找到正確的入口,它就能夠通過輔助手段將自己變為一段程序,覆蓋某一複雜係統的初始設定,使之以新的規則運行。
無人見證之中,法塔雷斯將以這種方式永生,也將以這種方式迎來永恒的安寧。
主控塔中,將絕大多數計算資源用於同城市發動機對接的城市智能係統為地麵的屍體表麵籠上了一層幽幽藍光,人的肉身同衣飾等死物毫無分彆地被分解,他們的靈魂被毫不浪費地送入城市信息網絡,將在格式化後成為標準的基礎服務單位,不再有形象,不再有名字,甚至沒有回溯手段能夠找到這些數據曾是人類的證據。
但這也許不能算是最悲慘的結局。
天梯將地麵最後一批植入過天賦之水的人類以初步改造後的形式提升上來,對已將數以萬計的“基本單位”安排妥當的城市管理係統而言,他們的去處同樣早有安排。
這個龐大的肉團很快就上升到了浮空城的基座麵,接引通道關閉,在同一個位置打開了新的井口,那是連通城市主能源管道的發射井,井口幽深無底,深處正在亮起藍色光芒。
巨大的人肉麵團在井口上方漂浮著,緩慢旋轉著,封閉的表皮內部已經形成了一個能令普通人精神失常的異形世界,數以百計的大腦拖著海藻般的神經係統漂浮在渾濁的水體中,“天賦之水”合成的興奮成分將它們的活性提高到近於極限,無人知曉的狂喜迷夢互相勾連,曾經屬於人類的意識體感受著超越感官極限的快樂,在封閉的意識海中成為無所不能之神,過去、現在與未來是永恒美滿,於是他們不僅在物質層麵的身體上已經連接一體,在精神的層麵上也毫無抵抗地互相融合,如同蛇群遊移的天賦之水便再度聚合起來,那一團已經完全熔融的靈魂便流入這些分子機械鎖構成的“信標”之中。
信標成型的一瞬,發射井藍光大盛。
高能粒子流在微秒級的時間裡摧毀了信標的物質結構,推送著高密靈質形成的固化信息,於一瞬間跨越空間,觸及存在於某處的無形障壁,然後足以粉碎行星的能量在空間膜上湮滅無蹤,隻有無形無質的“信標”越過了這極遠又極近的距離,進入了鏡像宇宙。
穿透空間膜的一瞬,洶湧而來的狂暴能量便被吸引著向信標彙聚而來,循著奧妙的斥力通路,填充、啟動,使之發光發熱,並不斷擴大,如同在此方世界的紅色天空中點亮一顆銀星。
所有浮空城的主控者都看到了這顆星。當它穿過此方世界的外層空間防禦網,落入內層空間的罡風層中,這顆銀星突然炸裂,在天穹中央分成四散的流星,投向八方。
巧貝奇花般運行於高空的浮空城中,在寶座上小憩的德爾德蘭公爵睜開眼睛,看一顆流星越過城市的屏障向他飛來。陽台上的機械騎士即刻動手攔截,流行的軌跡卻絲毫未變,徑直穿透其展開的阻滯立場及複合外殼,在侍從短促的驚呼中闖入廳中。
公爵仍支著頭,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輕輕一劃,就令這顆星停在半空。
讀取到了正確的身份信息——單位時空中能量最強,層級最高的生命體,信標便依程序設定的模式自動展開,一片廣袤大地的立體圖景展現人前,以一座白色的異形山峰為中心,這幅彼方世界的大區地圖標示的唯一坐標就是對應城市的降臨點。
公爵沒什麼表情地看了這幅地圖一會兒。意識到並非敵襲的侍者們已經重新安靜下來,公爵又做了一個手勢,將這份具象化的坐標重新變為明亮的星辰。
宮殿主管手托銀盒走上前去將這顆星收起,公爵說:“拿去給人王吧。”
總管輕聲應道:“是。”然後他退了出去。
柔軟如絲的成簇管線輕柔地從公爵的長袍下滑出,這位公認的當時僅次於人王的強大貴族走下台階,緩步行出陽台,在經過機械騎士時隻是伸手撫過,不僅它們正泄露著能量的內部回路被修複如初,破損的外殼也回到了初始狀態。
沉默的騎士重新站起,廳內的侍者用崇敬的目光追隨他的背影。
僅次於人王……與其說是事實,不如說是公認的謙辭,現任人王無論何等方麵均不能與這位公爵相比,隻是後者承認前者的地位,並給予其應有的權威。
雖然這權威既不充分,也不完整,那位人王的能力和魄力即使在愈發腐化的貴族中尚算可觀,卻顯然難以擔當這宏大的千年計劃的最後收束者,所以雖然公爵自回歸後對他們是冷淡而不假辭色,甚至正是因為他是如此冷淡得近於厭惡,眾貴族反而對他更為尊崇,事事以他為主,正如此時緊隨信標蜂擁而來的無數信令。
信標如約抵達,總計有五十四名高級領主得到了降臨坐標。
微風拂麵而來,森林的氣息一如往日清新,公爵俯瞰腳下城市,彩色的樹蔭環繞著鱗次櫛比的高層建築,人們走在路上,飛在空中,一群單人飛行器伴隨鳥群飛越城市,能夠從風中分辨出年輕人歡悅的叫聲。孩子們總是很有活力。
也許是因為等候已久的時刻終於來到,公爵有一瞬間想起曾同自己在此處並肩而立的人。
當你想要的越多,付出的代價自然就會越大,這是世事的常理。
城市猶如花瓣的障壁外部,雲海的邊緣亮起道道流光,那些是來自各方的領主使者,接受到它們在進入警戒範圍前發出的友好信號,並獲得來自上層的指令之後,最大一片懸浮平台緩緩升上前位,來者皆是身份高貴之人,於是很少動彈的禮官們也行動起來,開始準備儀仗。
不安的風從城市外部吹了進來,公爵垂下眼睛,森林中再度飛起鳥群,侍者托著禮服與安放在靜止力場中的種種飾物從廳外魚貫而入,公爵看向遠方,露出毫無慈悲的笑容。
“‘物競天擇’,”他說,“‘適者生存’啊。”
第一名外域使者走下機械船,正式踏上城市領土的時候,在另一側的中洲世界,鋼鐵箭雨攜帶著蘭德皇子的最後意誌,正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