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年……”說話的高級領主遙望天際,“我們竟已被束縛了這麼多年。”
“但它很快就要結束了。”
在離融合現場稍遠一些,自成一圈的貴族團體中,人們悄聲議論:“這場麵真是驚人,這力量也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這就是非王之王的力量嗎?”
“上代人王卸任之後,本應由公爵登基,但……當年發生了太多的變數,就連阿加雷斯將軍也過世了。”有人低聲說,“公爵大人實在是心灰意冷,雖然避居多年後,他仍願意為我們人族的未來主持這項工程,也隻有公爵大人有能力主持這個工程……隻是他不願隨我們去另一個世界,而是要伴隨這個世界直至最後一刻。”
“話雖如此,可是他的城……”
“公爵大人的星巢之城對這項關係人族命運的計劃自然是不可或缺,並且位序優先,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大人意圖更改這一點。”又有人說道,“因而真正值得注意的是……由於公爵大人要鎮守本界,又聽聞大人至今仍未決定繼位人選,又或許是早已內定,但諸事紛擾,新公爵想必也難以在短時內穩固寶座,因而一旦星巢之城沉入下界,比起唾手可得的平庸大地,恐怕還是這座大人一手所建的至善之城更令諸領主動心。”
“公爵似乎也無意將此城交由新王代理,因此下界之後,誰若能於公平競爭中獨占此城,從高級領主中脫穎而出成為新任大公爵也未必不可能,眾所周知,大公爵距人王隻有一步之遙……”
“雖然前景動人,但那支桀驁不馴的空中兵團未必會歡迎一個新主人。”旁又有人說道,“即使那支兵團的成員都是生物工廠的批量產物,而且性格多有瑕疵,卻仍比自然生育的隨機產物更天賦優越。而且他們是唯一一支成型的天空軍團,星巢之城的空艦又較其他高級領主更多,更大,技術更先進,即便沒有公爵大人的直接護佑,想要將他們強行征服,恐怕是得不償失。”
交談之中,不朽之宮已經褪去其華美莊嚴的裝飾表象,展露其機械生命的殘酷本質,環繞其周如雲霞幔帳的彩色光帶飄蕩垂落,輕柔地籠覆於夏宮之上,在這夢幻光色中,宏偉而厚重的夏宮如同融化,從簷廊,石柱,宮室的線條等處蒸騰出大量白色光霧,盤旋而上,湧入不朽之宮的底座。
隻看畫麵尚算美好,然而此時此地的眾人皆知,這是最徹底的剝奪和吞噬。
並非夏宮是與之同源方能如此,這是不朽之宮最強大的特性,對所有浮空城皆是如此。這種特製並非生來就有,是由前任人王所賦予,並且能由其曾製定的繼承者德爾德蘭公爵激發,這位閣下對於諸領主最大的威懾便在於此。亞斯塔羅斯陛下不在的漫長歲月裡,諸城隻有過一段短暫的繁榮,而後便持續衰落,本以為公爵的情況隻會同樣甚至變得更糟,卻想不到他繼承的遺產竟然如此豐厚,這是何等的不公……和叫人嫉恨啊。
不朽之宮的進食已經觸及夏宮的核心,光霧內部放出熾烈的光,一時間將天海都照亮,雖然係出同源,但建成當日便已覺醒,並被卡巴爾老伯爵刻入了仇恨定式的智心仍然作出了最後的抵抗,即使這掙紮毫無疑義。從已經失去形狀的夏宮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幾成實質的光輝如利劍射向八方,高能粒子的撞擊將幾乎將整個世界的空氣都變作了彩色,天上聚集的雲層中心出現燒蝕般的圓缺,並急速擴散,隆隆巨響中,城下矗立數千年的山壁終於完全垮塌,煙塵還未揚起便被激波壓下海底,海麵掀起陣陣邊緣鋒銳的急浪,即使及時撐起了護壁,諸多貴族還是難以抵禦地被衝到了更遠處,在眾人的驚歎之中,那一人之語如浪尖上的泡沫,隨風而起,轉瞬即沒——
“其實未必如想象那般艱難,畢竟事在人為,倘若高級領主們願意攜手合作,先破堅城,再行瓜分……無論如何競爭,隻要能取得兵團出廠的原始指令,便能將整支天空軍團掌握手中,占得內戰先機……”
風雲激蕩中,現任人王注視著前方衣袂翻飛的挺拔背影,他的老師德爾德蘭公爵正以精妙至極的手段,引導不朽之宮不失精華地拆解夏宮的能量核心以完全自身。下方眾人所感到的強烈震撼,在他這裡卻如微風拂麵。
倘若現任人王力量足夠強大,夏宮不必遭遇這樣的命運。不朽之宮原本更多的是王權的象征,是亞斯塔羅斯將其變作了一個懸於眾人之頂的既可怕又不可或缺的東西。打開渡界之門需要非常、非常大的力量,要在空間膜上打開前往另一個世界的通道,不僅會導致空間的動蕩,時空的張力也時時都在力圖填補這人為的破口。
他們要用楔子“釘住”兩個世界的時空。作為楔子,隻有諸城內部自太古傳承下來的珍貴遺產、已經喪失橫渡星海之能的力量源泉,即“城市發動機”是唯一可選,在這樣至關重要的計劃圖中,其餘節點是哪位領主的哪座城都無關緊要,隻有人王的不朽之宮及德爾德蘭公爵的星巢之城市不可或缺。
即使同是高等人族,人與人之間的差彆有時甚至比人與獸之間還要大。正如下方那些隻懂得驚呼陣陣的小領主,比之眼前曾經本源受損,卻操縱如此浩大的力量視若等閒的公爵。
人王不能不對此感到嫉妒,即使這嫉妒隻占他身上諸多激烈感情中不多的一部分,他沒有介入他老師的工作,而是繼續方才的話題,用低沉的聲音述說道:“彼方世界的地麵人族不足為懼,高等領主們一貫所求,從未有一日斷絕對其渴望的是真正的人王權柄,是淩駕於此世間所有生命的永恒超脫……”
“是嗎。”公爵說。
“您不擔心您的孩子嗎?”人王問。
“他們已經長大了。”公爵說,“足夠擔負起自己的命運。”
人王露出一瞬的扭曲表情。
“你長大了”對這位隻有外表成熟的王者而言,是一句貫穿他生命過程的魔咒。父親對姐姐說:“你長大了。”然後將生命不能長久的她送上戰場;姐姐對他說:“你長大了。”然後在他麵前香消玉殞,而她不僅將仍殘留著強大力量的肉身,連靈魂都在死後獻給了那位從未回應過她深情的陛下;乃至於他的老師,也是說著類似的話語,然後便以令他尊嚴掃地的方式將他推上這個王座;到了今日,老師又用這樣的語言,一意孤行地舍棄他的城市和他的子民。
隻是因為擁有力量,隻是因為掌握所謂真相,他們就能永遠如此傲慢,永遠如此冷酷嗎?
究竟要怎樣做,才能見到他們痛悔的模樣?
“幼稚。”公爵說。
現任人王悚然一驚。
“如此幼稚,又如此無能。”公爵淡淡地說,“這就是我選擇的你。”
熱血上湧,人王的麵孔頃刻漲得通紅。
“亞斯塔羅斯陛下以身為引開辟前路,而我則隱居不出,在這無人拘束的漫長歲月裡,你究竟長進了什麼?”公爵沒有回頭,他的聲調舒緩,從容,卻如同重錘砸在人王的心上,“如果你自認確實是毫無長進,我也能如你所願,現在就將你扔下去,給這座新王城增加給養,也能圓滿你對尤利婭將軍的依戀之情。”
人王握緊的拳頭裡滲出血來,牙關緊咬,卻始終說不出一個字來。
公爵依舊沒有回頭,正如他的言語所表現出來的,他對他的痛苦毫不動容。“如果你自認已經有所長進,就不要在我麵前自曝其短,把你心中那個小男孩收起來。”他說,“身為人王,你的考驗不過剛剛開始。”
夏宮的自生係統最後爆發出一波猛烈的能量,隨即便宣告終結,天上地下一時間隻剩下懸崖崩塌,海浪激蕩的聲音,然後這些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吸收了這個附生組織之後,環繞於不朽之宮周圍的幻彩色帶愈發飄蕩,舒展,向四邊近於無限地延伸出去。它們的姿態是如此優雅,在那柔曼姿態之下,山壁和礁石化為細沙,海浪也不再翻湧,天空越發澄清,不見一絲絲雲跡。
海麵上升起一架又一架不同形製的飛行器,如電光向世界邊緣各自飛射。他們是在逃離不朽之宮對能量無限製的汲取,也是在回應各自城市的呼喚。
所有城市,無論它們是位於世界中心,在高天之上俯瞰不朽之宮的複蘇,還是遠遊於世界邊緣,與岩漿之海或鎮守之龍毗鄰,抑或共處一個軌道平麵,以親緣為紐帶共享利益,所有這些城市,無論其領主此時在或不在,是強大或弱小,是繁榮或衰敗,全都在一個時刻偏離了其運行的軌道,生活區域和生產區域也在同一刻失去了幾乎全部的能源供應。
備用能源緊急啟動之後,城中的人們驚訝地發現,這突發的變故不是由於城市發動機的突然關機,事實上,他們的能源核心正以前所未有的功率輸出,然而這足以憑空製造一顆流星的可怕動力沒有絲毫進入城市的運作體係,而是全都湧向了一條通道。那條能量通道是久遠之前就已存在的,但自有記錄以來,它隻在曆史上打開過一次。如今它的再度啟用,無非說明一個結果。
一個被期待已久的結果。
去往另一個世界的路,終於要打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捂臉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