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類自衛同盟的成立已經進入最後環節時, 在遙遠的世界的另一邊,浮空城已經駕臨遠東大陸。
相比由於政權過於分散和封閉,因而在浮空城經過時表現得極度恐慌的中洲諸國, 早已在亞斯塔羅斯麾下統一成一體的東方帝國的應對就鎮定得多。浮空城的動向早已通過設在中洲的情報渠道及來自精靈王國的信使傳達過來,因而在那遮天蔽日的凝實黑影在天邊出現之前, 各處城鎮及城市的居民早已聽從來自王都的命令躲入房屋。
其實這種回避的行為沒有什麼意義, 不過在這樣的存在和這種存在所代表的力量麵前, 人類有表現出軟弱的權利。不僅凡人如此,當那從未有過的黑暗籠罩下來,感受到比百座山嶽還要沉重得多的質量正從自己的頭頂緩慢通過, 就算是天賦者也不能不為之顫抖。在無邊的寂靜黑暗中, 在漫長的等待中,每一名東方帝國的國民都在向著燈火祈禱, 祈禱他們無所不能的黑發君主此次也能破除黑暗, 消滅禍患。
作為萬眾所向, 亞斯塔羅斯站在高山之巔的瓊宇邊緣,衣袍獵獵隨風而動,他斜倚欄杆,遠眺那片緩緩壓來的金屬巨艦。
腳下的王都燈火通明,一片死寂, 他看著遠方,用幾乎算得上是溫柔的語氣說:“確實多年未見了,‘遠揚號’。”
風起則雲湧,濃雲以聖宮為中心彙聚, 彤雲之下,布達佩斯從白色宮殿上一躍而下,雷鳴電光之中, 藍鋼色羽毛的神駿巨鷹乘風而起,亞斯塔羅斯一揮衣袖,跳上它寬大的脊背,狂風如濤,一人一鳥迎風而行,枝杈牽連的細密閃電猶如雷鳥加長的尾羽,一路追隨而去,在廣闊天幕上劃出一道曲折前進的光路,光路所指的終點,便是已經占據一半天空的空間飛船。
一進入“遠揚號”護衛艦的無形力場,風與閃電便立即消失無蹤,雷鳥飛勢也猛然一墜,但瞬間就被托升起來。它雙翼平直地載著亞斯塔羅斯飛越這片鐵色荒原,一段時間之後,一座金屬高塔出現在視野的邊緣。
磨砂質感的複合材料地麵上,巨鳥模糊的投影正在飛速縮小變形,兩個世界都是人王的亞斯塔羅斯跳到地上,將肩上披風摘下拋給不著寸縷的同伴,然後踏入自動向他敞開的高塔入口。層層符文從高塔內部亮起,即便已有心理準備,雷鳥還是忍不住發出哇的一聲。
“你們有這樣的力量,這場戰爭應當沒有懸念了吧?”他說。
亞斯塔羅斯笑了起來,一邊向著塔的中心走去,“那可未必。”他說。
“你總是跟我說謎語。”雷鳥跟隨在他身後,說,“做的事情也總是矛盾不已。為什麼你不期待自己另一個世界的子民取得勝利呢?”
“如你所說,這個世界也有千百萬人可稱為我的子民,你看他們之間又有多少區彆呢?”
“其實這個世界還蠻大的,擠一擠也能住得下。你可以讓他們停戰嗎?”雷鳥問。
“不能。”亞斯塔羅斯說。
“為什麼不能?”雷鳥不放棄地追問。
“你可以阻止一塊石頭不要落下,但你不能阻止一顆種子要發芽;擁有力量能夠解決一些煩惱,但即使強大如聖王龍,在這世上也有許多力所未逮之事。即所謂‘人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這是歲月帶來的道理。。”亞斯塔羅斯說,“這場兩界之戰不能被阻止,是因為為了生存的鬥爭必然流血,何況彼方強大,此方弱小,彼方傲慢,此方愚昧……還有一點應當提及,二者內部本就潛藏著危機,一場對外而不是在內發生的戰爭對雙方都是有利的。”
“不必執著於勝負。”他又說,“何況無論是誰獲得了勝利,最終的結局都是一樣。”
對話之間,他們已經來到主控塔的中心,基座上的城市管理係統呈現出複雜幾何的形狀,代表著它正在高功率運行,亞斯塔羅斯抬手在空中輕輕一點,覆於空中的光網瞬間收縮,凝聚成一個浮在半空的藍色光球。
布達佩斯在他身後看著這副場麵,神色平靜中帶著一些好奇,作為一頭雷鳥,他當然看不出來自己的夥伴剛才那一個動作,是將已經通過吞噬蘭德皇子帶上天空之城的數萬人口和同城市發動機對接完成二次升級的城市管理係統保留等級,但其智力邏輯格式化。防火牆及備用係統沒有因為這樣強硬的外部修改啟動,一是操作者的權限極高——甚至能夠修改底層邏輯,其次是對方的體量極大,資源深不可測,一進入係統就接管了其全部職能。手段粗暴至極,又流暢至極,塔身內側的符文在這個過程中始終穩定,城市發動機沒有受到任何驚動。
格式化了這個係統之後,亞斯塔羅斯將手伸入長袍衣襟,探向胸口,從有形的人類軀殼之中掏出了一團無形之光。
因為不懂,所以布達佩斯要問:“這是什麼?”
“是人。”亞斯塔羅斯柔聲說。
“人的靈魂嗎?”布達佩斯很吃驚,“它怎麼能這麼大?而且它怎麼能還沒有被你吃掉?”
“或許我應該再度向你更正,我從不吃人。”亞斯塔羅斯說,“雖然在我的領域內,人類會因為失去所謂靈魂的活躍性而變得比較……機械化,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活到自然壽命的結束。一些意誌較為堅強,情緒較為豐富的人,在脫離這個領域之後也能自行複蘇。所以你不妨理解為我是在收割牧草。”
他看著手中如同火焰躍動的靈魂,笑了起來。“至於個彆特殊的生命,由於他在此前已被深度標記,即使軀體粉碎,哪怕連高級係統的能量結構都湮滅,但隻要最初使這標記成立的牽絆仍然強烈,即使生死相隔,曆經歲月依舊不移,一如當初……那麼,至少在這個允許奇跡出現的世界,他們就仍有某種重逢的希望。而借由這樣的牽絆,隻要我沒有抹去那個標記,它就能以雙倍的質量提供我所需的變量。”
“我是在聽一個愛情故事嗎?”雷鳥直覺問。
“當然。”亞斯塔羅斯柔聲說,“這就是愛情。”
在他將這個借用已久,幾乎隻剩下本質部分的靈魂推入已經被他拓寬過的係統內部時,雷鳥終於反應過來,靈魂發問:“我在定義上也應當屬於人類,為什麼從來沒有感覺受你的領域影響?”
“定義上是,並不等於實質上是。”亞斯塔羅斯一邊把阿加雷斯推進去,一邊調整係統以適應其存在,“我一直喜歡聰明的動物,因為無論動物如何聰明,它們也不在我的食譜之內。”
直到他完成這份工作,布達佩斯才遲疑著說:“如果這就是赦免的條件……可是為什麼我似乎感到自己受到了歧視?”
亞斯塔羅斯用令人信任的語氣對他說:“是你的錯覺。”
當他們再度回到地麵,王都已經完全為飛船行經的黑暗籠罩,隻有王宮所在的主峰熠熠生輝,如一把明亮的火炬,側峰的峰頭也有點點火光閃爍,那是術士兵團點亮的不滅之火。這些星火倒映在年輕儲君的雙瞳之中,金色的火焰從他的眼底浮現,他抬起頭來,看向天上。
位於側峰各兵團之中的煉金巨像,包括在矗立他身後的白色騎士也一起抬起頭來,為它們的目光所注視的,並不是正在禦風而下的遠東君主,也不是正從他們頭頂緩慢通過的巨大戰艦,他們注視的是時空的更深處。由亞斯塔羅斯親手設計,親自鐫刻在它們體內的能量通路正在被涓滴流入,這種感應明確地告訴它們,在時空的對麵,有同它們本質相連的事物正在發生變動。
時空膜的另一側,如同懸浮在無形之卵中的天圓地方的世界中心,在紫色天空下,在黑色大海上,成百上千的貴族如鴉群漂浮在空中,屏息凝神地看著雲巔之上,那座代表著至高王權的宮殿破開天幕,隨牽引之力緩緩下降,在它所正對的下方,現任人王所住的夏拔地而起,隆隆上升,深入到海平麵之下的金屬管道逐步脫離地基,無數岩塊從正在開裂的峭壁滾落,在海麵上砸出接連不斷的巨大水花。在現任人王及所有高級領主的見證下,兩座宮殿逐步接近,即將再度融合。
“新王的父親是否仍在宮中未遷出?”有人低聲問。
“是的,他仍在宮中。”
“那二宮融合之後,他是不是就——?”
“是的,他終於能解脫了。”
“對這位可憐的老人來說算是一件好事,他已經被懲罰得足夠了。對新王也是好事,在這千年計劃即將走向終點的時候,他應該得到更多的尊重,至少不要再讓他的父親成為他的恥辱。”旁人說,“雖然倫理來說令人感到有些不適,畢竟如今主持著不朽之宮的城市智心可是那位將軍的英靈所化,讓女兒吃掉自己的父親,實在是……”
“倒也不必如此虛偽。”有人冷冷地說,“無論尤利婭還是卡巴爾老伯爵,他們其實都早已死去。我們之所以感到不適,是因為這一具留在夏宮的空殼不僅是對新王的羞辱,更是那位閣下殺一儆百,以此警告我等高級領主,令我們知曉,即便前王已經不在此界,我們依然不得自由,仍要遵從那位陛下所設的種種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