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斯塔羅斯是他的上一任人王的養子, 甫一出現就是少年的模樣,人們自然而然地以為他是人王之子,即使那位可敬的王者從未有過伴侶, 但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對他的血脈從未有過懷疑。
高等人族比這世上的任何種族都要優越——這是他們生來就有的認識。而亞斯塔羅斯從來都是其中佼佼者, 他是如此強大、如此聰慧、如此俊美, 並且威儀天生, 統禦人心輕而易舉,成為人王也是眾望所歸——至少貴族們當年沒有找到另外一個能與他相比擬的候選者。
亞斯塔羅斯在位期間的作為,最有意義及影響最廣泛者, 莫過於主持關係人族生死存亡的大遷徙計劃, 將這一跨度近千年的籌謀猛然向前推進一大步。他將通往彼方世界的通道打開,在同彼方世界人族的短暫交鋒中, 高等人族獲得了有關彼方世界的必要的和詳細的資料, 並埋下了日後遷徙所需的必要布置, 使得時空能夠準確定位,並同此方世界的突破互相呼應,使得大遷徙計劃得以順利進行到今日地步,隻差最後一步。
但越是到了成功的關頭,貴族們就越是感到不安, 他們留下最初那些得了人王敕令,在空間通道的輻照範圍中沉睡的眷族,將他們認為低劣的物種成千上萬地驅逐到另一個世界,感應到它們在彼方世界不僅能夠生存, 並且力量並無減弱。這給了他們一種信心的保證,但貴族中的地位崇高者心中卻始終揮之不去憂慮。
亞斯塔羅斯擁有的力量同他的權欲幾乎是對等的,自他登基之後, 曆代人王授予各大貴族的權柄便被他逐一收回,雖然他的強硬手段使得人族內部產生了前所未有的穩定及形式上的團結,然而對長久的曆史中始終保持著相對獨立與自由的貴族來說,這種上位高壓所致的穩定與團結卻是沉重的枷鎖。
倘若戴上這樣的枷鎖能有利於人族整體的未來,那也並非不能忍受。至少相當一部分高等人族是願意如此忍受,但是,在亞斯塔羅斯一力推動,並控製了兩百年那次空間通道開啟及封印的過程中,貴族們發現了一個令他們無比震撼的秘密。
亞斯塔羅斯並非人族。
他的非人身份隱藏得極深,即使在此之前已有蛛絲馬跡——他的天賦之高絕超出了記錄,對貴族的無條件統禦也不能以常理解釋。無論多麼強大和多麼古老的血脈都不得不對他表示臣服,然而他們追溯他的血脈,卻發現除了已歿的上代人王,無人知曉其從何而來。這樣一個身份不明的異類不僅擁有統治人族的力量,更能夠無視貴族對領地的權限,直接任意調動浮空城。他就像修剪枝葉一樣,在位期間打擊、剪除妨礙他的統治的反抗者,總計竟令整整十四座城市隕落,最後將浮空城市的數量最終維持在一百一十座。
他說這是為了使千年計劃的能量更平衡,貴族們相信了,他說雖然通道已經開啟,但彼界的空氣及土地中含有不利於人族的毒素,人們也相信了,從在彼方世界埋藏後手,到最後封印通道,一切皆有他乾綱獨斷,不容任何人乾預,絕大多數人也服從了。
即使到了眾貴族結伴攻入不朽之宮的那一刻,也沒有一個人懷疑人王陛下是全心全意在為人族籌劃未來。
因而他們要殺他的動機也並非因為血脈不純,也不是他的能力不足以完成這個千年計劃,也不是他喜怒無常、手段殘酷,更不是因為他指定德爾德蘭公爵為繼承者,斷絕了其他家族的上升途徑——又或者這些原因都有,卻從來都不是主要的。
貴族們之所以犯下如此喪心病狂、背信棄義的罪行,隻是為了一個非常簡單的理由。
人族能夠有殘暴的,無能的,懦弱的王者,卻不能有一個既是非人的,又是不死、最重要的是“永遠的”王。
隻要人族還有仍活著的人,“亞斯塔羅斯”就不會消亡。隻要他存在一天,對人族就壓製一天。他將永遠高高在上地決定人族內部秩序,權力更替,未來一眼便能看到底。人族也許將因此獲得長久的穩定,減少陰謀與殺伐,將更多的力量投入於種族的發展與壯大,人族將因此獲得長遠的利益,因為這位王者少有私心,而且幾乎從不犯錯。
也許有人對這個統治秩序心滿意足,然而卻有更多的人說“不”。
不僅僅是一個非人竟能決定他們的未來,更是因為由這個怪物給予人族的未來是如此平坦,如此安逸,於是貴族們便意識到,倘若由他繼續統治下去,那麼即使他們遷徙到另一個世界,也不過是從一個牢籠進入另一個牢籠,正如此方世界的龐大天網,是它令世界得以在空間亂流中保存,萬物萬族得以生存,卻也使得物質與生命隻能永遠在這個世界不斷循環輪回,高貴如人族,強大如龍族,都隻能困鎖此界,不得解脫。
不應當是這樣的。
解除束縛,爭取自由也是高等人族生來的本能。
察覺了亞斯塔羅斯的謀劃之後,他們便下定決心。
一個種族——或者說一個世界人口的跨空間大遷徙,絕非一人或少數人所能完成的龐大工程,不朽之宮經過曆代人王的改造,大叛亂後更是發生驚人蛻變,以一位強大將軍的英魂所化的智能核心統領諸城的城市管理係統,這這座城已成為最名副其實的世界中心,諸城皆處於同一係統之內,不僅所有城市發動機的出力,所有城市管理者的權限都在這個係統彙聚,沒有絲毫混亂,一切各居其位,有條不紊,顯示出它的籌謀已久和即使已經離去多年,亞斯塔羅斯對人族依舊的無可動搖的統治之力。
那位王如今正在另一個世界等待他們的到來。
千年的計劃已經走到終點,所有漫長的準備即將得到結果,難以想象的力量在震蕩界膜,在扭曲時空,蒙蒙的光輝籠罩在人族所有城市上,與地麵發著光的巨大法陣相輝映。
站在主控大廳各處大貴族臉色蒼白,顯露難以支持的跡象,將己身同不朽之宮的核心智能對接的人王更是汗出如漿,不堪重負地跪倒在地,公爵走上前去,將手按在他的肩上。
光絲放出璀璨明光,不朽之宮輕輕一震,一層層光環如漣漪生成,向外擴散,天空變成了粼粼的水麵,諸城如水中礁石,被套在層層明亮的同心環中,最終凝聚成明亮的星辰。
熾烈的光照亮了這個行將毀滅的世界,從諸天星辰中生出了彩色的極光,光帶飄飄蕩蕩,盤旋向下,向著皸裂大地與凶暴海洋中巍然不動的空間法陣注入。
與此對應,另一個世界此時也在天翻地覆。
時隔一年後再逢天地劇變,中洲世界的大部分人族仍未做好充分準備——因為不可能有人類能做好抵禦來自宇宙的天災的準備。即使警訓比上次傳遞得更快,更廣泛,即使人們已經通過曆次獸潮的意識到了更大規模的異界入侵,在災難征兆出現時就成群逃往開闊地帶,然而這是一次比裂隙重啟是能級更大的衝擊,整個中洲世界都在顫抖,地殼形變,海嘯高達數十米,撲入大陸不堪重負綻開的地裂,遠東大陸與中洲大陸間的距離從一道寬闊的海峽一夜變得觸手可及,新的山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崛起。
當大地上的生命在承受這樣廣大的避無可避的災難時,空間通道在黑暗天幕中益發明亮,升騰的光帶在盤旋纏繞。
被具象了的天量能量與信息正在通過界膜,被抽取了本源的此方世界愈發衰朽,不朽之宮中,人王與諸城城主都已達到極限,為了將近千萬的高等人族及其城市架構完全保有地轉移到另一個世界,他們被時空轉換係統壓榨了身體的幾乎每一分力量,當人王也失去意識倒落在地,從天頂垂落的光絲柔和地將他們的身體包裹起來,化為流淌的能量進入地板下方的通路,變為從不朽之宮上空的虹彩極光,最終彙入向空間通道湧動光的河流。
空間通道是如此巨大,襯托得站立其中的中洲世界的英雄如螻蟻渺小。
然而這樣渺小的、為高等人族所藐視的螻蟻,卻是他們遷徙到另一個世界不得不經曆的關卡,隻有通過這些亡靈所建的靈魂網絡,他們才能洗去此方世界刻在他們本質上的烙印,而不會在其毀滅時與之同葬。
死後又被再造的軀殼力量洶湧,他們的眼眸倒映著從漆黑天幕垂降的無窮絲雨,光的瀑流穿過他們的身體,在空間法陣上激起閃耀的輝光。他們要將以千萬計的敵人送往自己的世界,那些傲慢的、強大的敵人將在中洲世界掀起腥風血雨,人類將再一次被他們逼迫到絕境。
但這些所謂高等人族已經失去了他們最大的依仗,他們的力量來自浮空城的核心,他們無法將那些繼承自遠古的造物也一並帶走。儲能了千年的宏大法術會在另一個世界從無到有構建出同這個世界幾乎一樣的浮空城市,但它們將徒有空殼,僅能從天與地的磁力中獲取維持城市基本功能的力量,高等人族會失去除自身天賦外的絕大部分助力,因為再沒有一個源泉為城市內外的傳說武器供應能量,他們還將失去幾乎所有眷族,中洲英雄所鎮守的空間法陣不僅拔除高等人族身上的世界意識烙印,還將他們施加於非人諸族身上的眷屬烙印也一並清除。
在再度征服眷族,或者令地上的中洲人類向他們供應生存所需之前,高等人族再不能如神明一般在天上俯瞰人間的戰禍,他們將不得不走出他們的無憂之城,親身降臨汙穢的大地,去戰鬥,去流血,才能從彼方世界的原住民手中奪取他們創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