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喬黎離開醫院的時候,身上隻穿了一身單薄的病號服。
五月的夜晚並不寒冷,但當夜風吹過的時候,還是帶了幾分涼意。
他出門是想去找一個人。
他身上沒有錢,手機也壞了,但他還記得那對母子所居住的酒店——
離醫院很近,不過三公裡,他可以用雙腳走過去。
他走得很慢。
白天挨的那頓打讓他渾身不舒服,肋骨骨折的地方還隱隱作痛,他隻能緩慢地行走,來減輕自己的疼痛。
不過沒有關係,他可以忍受。並且,和他要做的事情比起來,這些疼痛一點都不重要。
他一邊走,一邊望著兩側的街景——
十年後,這附近的很多地方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現在,對他而言,道路兩旁的街景處處都熟悉,又處處都陌生。
這種感覺十分奇妙,他仿佛行走在一條時間的長廊裡,肉體停留在這個塵世,靈魂卻漂浮在上方俯瞰著這個不屬於他的時代。
像是做夢,又像是一場自己偏執入魔的臆想。
可每一個腳步、呼吸乃至疼痛,都真實地告訴他,這不是一場幻覺。
他重生了。
走完這三公裡的路,他更加確信了這一點。
他終於站在了酒店的門前,兩輩子的記憶在他腦中重合交錯。上輩子,他也遇到了這一對母子。同樣是那個叫田博宇的人來家中找孟西眉,他同樣是拿了孟安安的頭發。
隻是,上輩子,他沒有遇到過田博宇的女兒田燕燕,沒有將她打得頭破血流,更沒有被田燕燕叫來的小混混報複。
上輩子……他隻是單純地討厭孟西眉這個人而已。
所以他交給了田博宇孟安安的頭發,並且在田博宇帶他去和那對母子見麵的時候,一口咬定,那份檢測報告是真實的。
那時候的他,衝動、幼稚、無法無天,做事情一點都不計後果。
在欺騙了那對母子之後,他的心中確實有幾分後悔,但因為心中那份對於孟西眉的厭惡,他掙紮了一個晚上,足足拖到第二天中午才再次去了那個酒店。
第二天,當他去的時候,那對母子卻已經離開了。
再後來,這件事就成了他心中一個解不開的心結。起初他還能仗著自己對於孟西眉的偏見,假裝自己對於孟西眉的報複沒有錯。可是當孟西眉償還了孟家所有的恩情之後,和他們一刀兩斷,他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他一直在心裡麵壓抑著這件事,終於忍不住,想要找機會告訴孟西眉。於是他和洛楓聞越一起去劇組找她探班,然後……
就是那一場大火。
孟西眉死在了火海裡。
他再也沒有了告訴她這件事情的機會。
她到死都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曾經有她的親人,在茫茫人海中尋找著她的蹤跡。
這是他往後十年裡最大的遺憾,也是日日夜夜折磨得他痛苦不堪的心魔。
他總是會想,如果當時他沒有做出這件虧心事,他就不會去劇組探班。而如果他不去劇組探班……孟西眉就不會死。
那麼討厭他們的孟西眉、被他們傷透了心的孟西眉……
用她自己的命,換回了他們三個人的命。
時至今日,每每回想起這件事,他的心臟都會一陣抽痛。
他在酒店門前定定站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他踏進酒店,在酒店的裝飾鏡麵中望見了自己蒼白的臉色。
他站在了前台的麵前:“你好,我找1601的安德烈。”
那名女士給他的紙條裡留下了電話號碼和房間號,雖然紙條早已經在他被毆打的時候不知道飄到哪去了,但上麵的每一串數字他都還記得。
——對於數字方麵,他十分敏感,幾乎過目不忘。因為這一份對數字的直覺和天分,他後來在商場上也闖出了一點名頭,有了那麼一些資產。
曾經窮過,讓他對於金錢十分渴望,不知疲倦地去掙更多的錢。
但後來,他看著賬戶上越來越多的數字,卻越來越無動於衷。
再多的錢又有什麼用呢。
他想傾儘全力補償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好在……重活一回,還有重來的機會。
不要沉湎於過去了,把握現在才是最重要的。
喬黎垂下眼眸,將過往的情緒都拋在腦後。
此時,前台已經掛了電話:“先生,您好,請跟著我們的工作人員上樓,他會帶您去安德烈先生的房間。”
喬黎微微點頭,低頭跟在了那位工作人員的身後。
他一邊走一邊思考著,待會兒見到那一對母子,該運用什麼樣的話術才會讓他們相信他。在商場打拚的這些年,他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一開口就得罪人的刺頭,而是變得圓融了許多。麵對不同性格的人,他都能迅速地洞悉對方所思所想,拉近距離,談笑風生。
他在心中打著腹稿,醞釀著措辭和語氣,腦中飛速組織著語言。以及,他還設想著他們會問他什麼問題,而他又要如何應對。
短短幾分鐘,工作人員帶他來到了房門前,按下門鈴。
門開了,他也正好在心中做好了充足的準備,抬頭望向前方。
然後他看到了一張無數次在夢中出現的側臉。
一瞬間,他心中所有精心準備的語言全都土崩瓦解,灰飛煙滅。
眼淚模糊了他的視線,讓他隻能聽見自己難以抑製的哭聲。
“姐姐……”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她,因為激動到呼吸急促,肋骨骨折的地方所帶來的疼痛頓時變得難以忍受,每一步都要伴隨著巨大的痛苦。
他佝僂著身體,捂著傷處,最後幾步,以一種近乎難堪的姿態,爬行到了她的麵前。
他跪在她的身前,仰頭看她,淚如雨下。
“姐……我長大了……”
他長大了,有錢了,能夠給她買最貴的吉他了。
能夠給她建一間音樂公司,製作專輯了。
能夠給她請最好的製作人,開最大的演唱會了。
能給她買一間大彆墅,種她喜歡的花了。
可是他沒有姐姐了。
他拚命奮鬥,向上爬,擁有了無數人豔羨的金錢、權力和地位。但是不管他掙再多錢,都永遠買不回來姐姐的命。
她永遠不會活過來,隻能變成相框裡一張冰冷的照片,和他隔著陰陽兩端,再也無法相見,讓他帶著無邊的遺憾,悔恨終身。
“姐姐……我長大了……”
他抓緊她的手,劇烈的疼痛感排山倒海般湧來,肋骨仿佛斷刃一樣刺穿胸腔,紮透他的心臟,流下那漫長十年的煎熬與痛苦。
他終於放聲大哭:“姐姐……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