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深宅二十八(2 / 2)

一股淡淡的香氣,在段顯鼻間縈繞開。

雖然不清楚他喜歡她,和教她武功,有什麼關係,段顯還是暈乎乎地答應了。

直到寧姝表露要和他對打。

“你知道我的,你就是把刀捅進我身體裡,我也不會死哦!”她笑得燦爛,段顯卻不由皺著眉頭。

他還是怕傷到她。

但答應了,便要做到。

武學並非一日千裡,他們避進一座深山,一開始段顯先教她一些基本功,寧姝學得很快,許是她在現代世界保有健身的習慣,即使遊戲裡調整她身體的參數,她也能適應。

第四天開始,寧姝就要求學一些招式。

段顯也早準備好武器,道:“挑挑,要趁手的。”

寧姝的眼睛略過劍、刀、弓箭等,停在一條鞭子上,鞭子又細又長,是用特殊的精鋼打造,甩起來一股咻咻聲。

她選擇了它。

段顯從沒在她麵前耍過武器,但十八般武藝,他樣樣精通,教的招式,看著絲毫不華麗,卻以巧力為主,很是樸實好用,一擊斃命。

有好老師引導,加之寧姝肯下功夫,腦子也活絡,不過幾天,竟然能在段顯手上過一招。

便是段顯,都有點驚訝,當然,寧姝知道他至多拿一成實力,也足夠她開心的。

“再來!”寧姝來興,她舞鞭如遊龍,再普通的招式,在她手裡,好似能挽出花兒來,她又向段顯襲去。

段顯以避為主,寧姝迎身而上。

打鬥中,不知不覺,兩人來到一處山崖,寧姝收鞭時,下盤不夠穩,她後退幾步。

段顯眼瞳縮起:“當心!”

他話音未落,寧姝腳下被石頭一絆,踉蹌著,竟然摔倒了,而身後就是一段斜坡山崖。

段顯足尖一點,用最快的速度衝上去,他抱住她,兩人一道滾下山崖。

寧姝是在他們停下來時,才恍然發覺,自己摔滾下來。

而段顯緊緊護著她,一到安全的地方,立刻鬆開,扶著她坐起來,檢查她身上有無傷口。

隻是,寧姝渾身沒半點傷口和痛感,段顯就沒那麼好運,他顴骨紅了一塊,即使隔著衣服,手臂也都是擦傷,好不狼狽。

他的手腕,以不自然的姿勢垂落,寧姝輕輕一碰,他手指抖了抖,隻說:“脫臼,而已。”

寧姝又氣又好笑:“你是不是傻的!”

段顯抿唇不語。

寧姝又說:“我又不會死,你乾嘛一起下來啊?你武功再高,也隻是肉體凡身,要是死了怎麼辦?”

見他還是沉默,她捶捶他肩膀:“你是不是大傻子?你說話啊!”

段顯輕輕說:“我是。”

寧姝:“……”還挺理直氣壯哈,她有點生氣,為段顯的不愛惜自己。

他察覺到她的不快,神色無措,半晌,才說:“對不起。”

寧姝瞪他:“乾嘛,我對你發火,你還對我說對不起,你就這麼好欺負嗎?”

段顯忽然悶聲笑了。

在寧姝麵前,他的情緒很淡,很少笑得這麼明顯,這幢萬年不變的山巒,終於有了點變化,刹那,千樹萬樹梨花開,綴上簇新顏色。

寧姝瞪著,瞪著,也卸了力氣,指著他的手:“這個怎麼辦?”

段顯眼底還有沒褪去的笑意,他隨手把手腕掰回來,“磕噠”一聲,聽著都疼,他卻絲毫沒異樣:“好了。”

兩人坐在山腳下,確定段顯沒傷到根基,便前後站起。

托他的福,寧姝的衣裳沒一個破洞,反而是段顯衣領都鬆了,露出裡頭精瘦乾淨的肌理。

寧姝在他身前,給他理衣衫,卻看他突然頓了下,然後,他在她耳畔,落下一句呢喃:“我能,親你嗎?”

她望進他的眼裡,那裡麵,沒有任何綺思與欲望。

可是有什麼更為凝重的東西。

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閉上眼睛。

段顯很緊張,他額頭抵著她的額頭,也學著她的模樣,閉上眼睛,輕輕地,將自己的唇印在那雙唇瓣上。

這是一個虔誠的吻。

他把那顆熾燙的心,捧到她麵前,企圖博得她的青睞。

山崖下,他們身邊半人高的草叢,被風卷出簌簌聲,像在低語什麼。

察覺到段顯鼻息的離開,寧姝睜開眼睛,她笑了笑,忽然抓住段顯的前襟,拉得他彎下腰,直接吻上他的唇。

舌尖描摹他的唇形,狠狠探入他唇中。

即使有點不熟練,她依然耀武揚威,在武藝方麵,她打不過段顯,在這個戰場,她能讓段顯節節敗退。

半晌,寧姝睜開眼眸,氣息吹拂在他唇上,聲音微啞:

“傻子,親吻是這樣的,會了嗎?”

段顯喉結上下滑動,他二話不說,又低下頭,追尋那抹朱唇。

待回到崖上時,寧姝雙唇微腫,還在發燙。

皓月當空,雲絲纏綿繾綣,她心情很好,望著幽深的夜空,雙手攏在唇邊,對著曠野呼喊著:

“段顯是傻子!”

四周傳來一輪輪“是傻子”的回聲,就像在附和她的話。

她笑得更開心了。

段顯背著手走在她身後,歡喜與甜蜜交織之餘,也被挑起濃重的不舍,這種五味紛雜,有多少年沒嘗過了。

突然,他定下腳步,叫住她:“阿姝。”

寧姝回頭看他。

段顯喉頭微動,眼瞼低垂,半垂著眼睛,他不敢迎視她,隻說:“對不起。”

先前,滄雲派裡不服他的人,對安排寧姝出逃的事,做了手腳,他們提前告知謝氏三兄弟這個消息,又把準備好的騷動推後。

這麼一打岔,險些釀成大錯。

而段顯肅清滄雲派中的叛徒,心底頭,卻出現一個瘋狂的念頭——他是不是可以利用這次機會?

如果他在寧姝最絕望的時候救了她,她會願意和他一起的吧。

所以在明知謝二說服謝三,要囚禁她時,他沒有動作。

他自認不是英雄,不會說這是一招“英雄救美”之策,他就是一個懷有非分之想的奸惡之徒,不光明,不磊落。

他是一個卑鄙小人。

此刻他盯著寧姝,心中難以抑製地恐懼著。

他怕從她麵上看到嫌惡。

隻是沒想到,寧姝聽了他的解釋後,並不生氣,她攤攤手:“就這事啊。”

她其實早就料想到了,說:“人非聖賢,誰心裡沒有過惡念呢?況且終究是你救了我,也沒釀成什麼錯誤。”

她笑靨款款:“不怪你呀。”

甚至反過來安慰他一句,讓他沒必要多想。

沐浴在月光裡,寧姝周身披著一層淡淡光亮,好似一個不留神,就會羽化登仙,住進那廣寒宮之中。

段顯怔了怔,他忍不住朝前一步,克製著話語裡的祈求,道:“寧姝。”

猜到知道他要說什麼,寧姝靜靜地看著他。

即使知道希望渺茫,段顯還是想問:“帶我走,好麼?”

今天是第二十七天,明天就是二十八。

他們之前約好的。

人心不足蛇吞象,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以為,隻要能和她待上一天,能聞一聞她發間的香氣,就足夠了,直到現在,他才發現,他還是想要一生,想要永遠。

他不舍,不甘心。

可是,她還是沒有答應他,隻輕輕搖頭。

頃刻間,段顯頹然道:“我知道了。”

第二日,他們下山了。

渡口處,寧姝身上隻掛著個包袱,行李十分簡單,段顯站在她對麵,他壓著唇角,眼周微微猩紅,難掩失落。

可憐兮兮的。

寧姝抬起手,揉揉他的頭發:“乖啦,說不定,我們以後還會再見麵呢。”

顧不得其他,段顯抓著她的手,挪到自己臉頰上,輕輕蹭著,從喉間應了聲:“一定。”

登船後,寧姝見他如一尊石雕站在那,便朝他揮揮手:“傻子!回去吧!”

直到那艘船,消失在天際線,消失在段顯的視野裡,他仍然背著手,一動不動地望著江麵。

倏地,一滴水珠,沿著他臉頰停掛在下頜處。

她永遠不會明白,她是這個冗雜世界裡,唯一一道光。

段顯茫然地盯著江水,他在這個世界遊蕩著,已經曆經太多輪回,到底有幾個呢?幾百?或許快一千個了吧。

每一個輪回,就是幾十年,至今為止,他已經活了千年。

第一次發現自己重生,會重新經曆所有經曆過的一切時,他還以為,老天待他不薄,直到第三次重生,他才發覺不對,因為他的身體,能迅速學會以前世界積累的經驗,但他所經曆的人生,不會改變——

他永遠會從一個卑賤小廝,到推翻本朝,建立新朝,成為新帝。

然後,故事線重啟。

千年來一直如此,這是一條無解的線。

他試著改變這個結局,可是沒有用,在侯府當小廝時,要是提前離開侯府,一個不留神,就會重新回到侯府裡;就算什麼都不想做,作為譽王的血脈,也會被推上帝位。

自殺有用嗎?他試過,可以自殺,不過再醒來,會立刻回到自殺前一刻,沒有意義。

是的,沒有意義。

無論他怎麼掙紮,這個世界永遠會有一套自我運行的規則,他就像困獸,被緊緊鎖在裡麵。

這是一場折磨。

他不愛女色,第三個輪回開始,他才發現,這世界裡,唯一會變的,隻有那個進侯府的女人。

她們名字不同,長相各異,脾性也大不相同。

有的世界,這個女人會一直追著謝嶼跑,叫謝嶼煩不勝煩,有的世界,這個女人會喜歡上謝岐,卻被謝岐狠狠所傷,有的世界是和謝巒,謝巒心裡,永遠不會讓她們排在兄長前麵。

段顯作為一個旁觀者,曾觀察過,這些女人能給這個世界帶來的變化。

然而可笑的是,即使她們成功打入侯府,她們也會消失不見,謝家三兄弟可能會難過幾天,一個月,然後又繼續生活。

而他也按部就班,推翻王朝,建立新朝。

沒有人發現這個世界的不對勁,隻有他,一次次地消磨所有情緒。

他本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在無儘的輪回裡,連厭倦和疲憊,都變得遲鈍。

以至於,開始不愛說話。

這個習慣變化跟著他輪回,所以他們都說他是個結巴。

他們隻是不知道,說話有多累。

他知道,自己離瘋了,並不遠。

可是,他連瘋的選擇都沒有。

當侯府那小廝,又一次把他圍在角落,準備勒索他錢財時,段顯不想反抗。

反正他也不會被打死。

隻是,在千篇一律的劇情裡,突然聽到那聲“住手”,段顯還以為自己出現幻覺。

然而不是幻覺,真的有人出手製止。

他呆呆地看著那個麵容姣好的姑娘,那個本該,圍繞著謝家三兄弟轉的姑娘。

更讓他想不到的是,她的出現,打破固有的輪回。

他突然自由了,突然可以離開侯府,不用再成為皇帝,他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然後,他發現,他最想做的事,就是觀察她。

在無儘的輪回裡,她是唯一一個把他拉出來的光。

他瘋狂想知道,所有關於她的一切。

原來她叫寧姝。

她笑起來是這樣,她喜歡吃芙蓉糕,她會對梁氏,會對謝巒發火……

鮮活得不可思議。

與此同時,他發現許多以前從沒有過現象,譬如謝知杏對她的依賴,譬如謝氏三兄弟,都不由自主愛上她,隻是,她那雙清澈的眼睛裡,自始至終,都很冷靜。

她越冷靜,越讓人著迷。

即使遊離在她生活外,他也不可控地,想要靠近她。

然而,以往的世界裡,最終,女人們都會突然從世界上徹底消失,無影無蹤。

所以段顯很早就知道,寧姝也會離開,他們不會在同一片天空下,永不再見。

她沒告訴他這個殘酷的真相,還笑著說,說不定某天能再見,或許是察覺到,他已經難以離開她,怕她的離開,會導致他自戕。

她何曾薄情。

她有一顆最為柔軟的心。

段顯死死咬著後槽牙,嘴中嘗到一股鐵鏽般的腥味。

隻是,接觸過光的人,還要再怎麼心安理得地回到黑暗裡。

他終究要辜負她的好意。

唇畔,滑落一道烏黑的血。

早上服下的毒,發作了。

既然不能帶他走,那就……讓他追隨吧,他願意用他所擁有的任何東西,去換取她的一次回眸。

一次就好。

段顯緩緩閉上眼睛。

他勾起唇角,這次的死亡很真實,和其他世界不一樣。

他有預感,他終於能夠擺脫輪回,擺脫這個困住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