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 43 章 獵人收網(2 / 2)

韓王心頭更是悚然一驚,忙悄悄又抬頭看了他一眼,原來,秦王早就知曉昌平君之事了,如此一來,自己透出這些“籌碼”豈非一文不值?

秦王與寡人差不多年紀,為何有這般深的城府?

上天何其不公也!

昌平君心頭亦是大震,他頭一回認認真真,打量著眼前英姿勃發的年輕君王,自嘲道,“王上果有昭襄王之遺風,當年,是臣堅信子必肖母,看走了眼。”

嬴政起身慢慢踏下殿階,麵上依然噙著笑意,“如此說來,表叔當年那一箭倒是白受了。若你將昌文君也絆住,再晚上半個時辰姍姍來遲,恐怕表叔如今已得償所願。”

昌平君輕輕笑著迎上他的目光,“正是如此,可惜世上並無後悔藥,臣縱有悔亦晚矣!”

嬴政輕蹙劍眉,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大秦昭襄王,孝文王,莊襄王與寡人,皆待你不薄。”

昌平君仍是微笑,“嗟來之殘羹冷炙,臣實在食之難安呐!”

華陽太後終於忍無可忍,起身斥道,“熊啟,當年你祖父為討好秦國,主動將你父送來為質,後來他又憑借黃歇之謀逃離秦國,昭襄王憐惜你母子二人無人可依,這才讓你小小年紀受封公卿之高爵,嬴氏四代君王,從無一人負過你!反倒是你父,自他逃回楚國登上大位,便從此絕口不提要接你母子歸楚之事,你不去恨他,反要恨善待你的秦國?”

第44章

昌平君抬眸瞥了她一眼,嘲笑道,“太後此言差矣!您一生養尊處優,從未品嘗過質子之苦,又豈懂我父之難處?他那時即便開口了,嬴稷那老賊便願放我母子歸楚麼...”

“熊啟,休要放肆!”,嬴政罕見地在人前動了怒氣,厲聲打斷他的話,麵沉如水道,“寡人之曾祖父,縱便晚年受人挑撥負了武安君,亦未曾負過你熊啟半分!你此生受儘昭襄王庇護,享儘嬴氏王族之尊榮,竟敢在寡人麵前對昭襄王這般大不敬,你好大的膽子!”

昌平君慢慢袖起雙手,漫不經心笑了笑,“王上啊,您本就該知曉的,臣若不膽大,又豈敢在這鹹陽城中、秦王眼下,設下這一環又一環之計策?可惜啊,趙王愚蠢不堪壞我大計...”

華陽太後含怒指著他,“熊啟,昭襄王乃是你之外翁...”

昌平君蹙眉不耐打斷她的話,“在本公子心中,我乃楚國考烈王之嫡長子,而非秦國昭襄王之外孫!若無嬴稷那老賊步步緊逼,我的父王本可堂堂正正地帶著我與母親回到楚國,屆時,我熊啟絕非區區一個秦國昌平君,而是楚國之太子,來日之楚王!是他,親手毀了本公子的大好前程...”

韓王見狀,忙往無人的角落悄悄爬了幾步,邊隔岸觀火,邊暗暗祈禱,“快打起來,爾等快打起來,最好兩個一起去死...如此一來,寡人也算一日而滅兩大當世之梟雄了哈哈哈...對了,韓非在秦國做郡守,沒準寡人還能在他的扶持下,在這鹹陽宮原地稱王,也算是一報嬴政滅我韓國之仇了...”

嬴政每怒到極致之時,反會愈發地冷靜下來,他麵無表情看著昌平君,並不言語。

華陽太後卻在宮人的攙扶下,冷笑著慢慢走下殿,表情微妙地看著昌平君,“楚國之太子?嗬嗬!熊啟,可惜在你那位好父王的心中,配當楚國太子的,並非是你,而是他回到壽春後納李園之妹誕下的熊悍呐!他寧願頂著無子的名聲,寧願立一個身世存疑的嬰孩當太子,都不肯要你這長子...”(1)

華陽太後這番話,終於擊潰昌平君竭力維持的體麵,他平生最難堪最不甘之事,便是此事!

熊悍的母親曾是春申君府上姬妾,當年楚國坊間隱有傳聞——熊悍並非楚王之子,而是黃歇之子。

可即便如此,楚王仍是義無反顧將李園之妹立為王後,將她的孩子立為太子,仿佛徹底忘了秦國那對母子。

數年來,昌平君雖然時時提醒自己,父王是世上最愛他之人,可熊悍的存在,終究如一根長長的利刺紮在了他心中,讓他不能不怨恨!

平日那張溫文爾雅的麵具,終於在這一刻徹底撕下,他麵色扭曲地紅著眼,怒看向華陽太後,“熊悍身世再如何存疑,他皆是春申君心腹之妹所生,而我卻是秦國公主所生,父王自會親疏有彆...此事亦是嬴稷老賊之過!”

嬴政麵無波瀾站在一旁,負手不語,暗暗思忖著該將昌平君車裂,還是腰斬於市。

豎子無需再費口舌,若無我秦國之公主,世間又豈會有你熊啟降生?

昌平君卻再次厲聲道,“華陽太後,你是我楚國威王之女孫,身為楚人卻背棄母國,這般儘心儘力當秦國的太後,又有何道義來指責我?”

華陽太後本被他先前一通歪理氣得直喘大氣,眼下聽完這話,倒氣笑了,

“熊啟,本宮與你之境遇可謂截然不同!以周禮而論,男子稱氏而女子稱姓,可我父雖是威王之子,卻要與姑母一同稱羋姓,楚國王室待他可有半分恩情?”(2)

“而我父此生,功勞是在秦國立下的,爵位是得秦王封賞的,秦國對我父之恩遠勝楚國,本宮為何要學你這狼心狗肺之徒,巴巴去報效於薄情寡義的楚國?”

昌平君疾言厲色,還待再指責華陽太後叛國,卻聽見嬴政清冷的聲音傳來,

“你為何不找寡人的正夫人羋綰合謀,而要費儘心思布下趙離這顆棋子?”

偏殿的扶蘇急忙豎起了耳朵,羋綰,是他母親的名字。

此言一出,華陽太後便覺心頭一痛,猝然用力抓緊宮人的手臂,淒聲道,

“政兒,你有所不知,羋綰雖是楚國公主,卻未得到過熊悍的喜愛,她與本宮說過許多回,在鹹陽宮這幾年,是她活得最適意之時...她萬分珍惜當下之時光,又豈會為了幫扶楚王而親手毀掉秦國?再者,羋綰看似柔弱,實則性子執拗,熊啟恐怕說破天、亦無法說服她為虎作倀...”

嬴政忙上前扶著她安慰道,“哀傷易傷身,祖母須注意些身子。”

昌平君冷冷勾了勾唇角,嬴政卻倏地將目光射向他,“所以,你早在十年前,便試探出羋綰絕不會與你同謀,這才安排了趙離這條線,還設計害死趙離腹中胎兒,栽贓給羋綰...”

隔壁的扶蘇抬起袖袍,把眼淚硬生生擋了回去,我絕不信阿母會殺離夫人的孩子!

昌平君卻仰頭哈哈大笑,打斷了他的話,“臣害死趙離腹中之子?王上啊,您莫非還不知曉,那孩子是趙離自己尋人配藥流掉的?可笑她來到鹹陽宮後,見呂不韋位高權重,竟鬥誌喪儘,擅自滑胎...您看呐,後來嫪毐叛變了,呂不韋也死了,既助臣除去最大的絆腳石,又重新讓趙離燃起複仇之誌...可惜,胡亥生得晚了些...”

嬴政凝視著他,緩緩開口,“而後來,你見寡人已將滅六國之事提上日程,便認為立後一事,也將勢在必行,故而設計讓趙離除去羋綰,為她日後成為秦國王後鋪路,再以此為把柄,將她母子二人牢牢操縱在你手中?”

扶蘇聞言,隻覺得心臟都漏了一拍,靈魂仿佛出竅停滯了半瞬,才緩緩反應過來,阿母,我阿母竟是昌平君指使離夫人害的...

韓王此刻,突然後知後覺生出了一絲不妙之感:秦王為何要毫不顧忌當著我的麵,將他秦國後宮之醜事全捅了出來?

他暗暗揣測,難道...秦王一朝被蛇咬,便不肯再任用那等奸滑之徒,打算除掉昌平君後,竟打算讓老實忠厚的寡人來當這秦國右相,這才驟然將我視為心腹?

不行,寡人雖然打算蟄伏起來複國,但並不想在嬴政眼皮子底下當臣子,我得尋個時機委婉勸勸嬴政...

昌平君漫不經心道,“她既是熊悍之女,臣又豈能信得過她?再者,羋綰此人心慈手軟,怎配與秦王並肩而立?秦國王後之位,還是讓位給趙離更妥...”

華陽太後狠狠看著他,淚水簌簌而下,牙齒咯吱作響道,

“你這賊子!本宮在扶蘇搬離到東殿那日,才聽從前侍奉羋綰的宮人暗中前來稟報,原來她發作之日,離夫人借胡亥突發喘疾危在旦夕為由,將夏無且等一乾醫士全請了去,那時政兒你又去了藍田大營巡視,扶蘇哭著去請雲夫人,待雲夫人將醫士請來之時,羋綰那好孩子已經去了...正因如此,本宮才會心生警惕,帶人大搜羋綰宮殿,在暗格中,發現了楚國宮闈奸妃專用之君影草,那時,本宮便斷定,此事不但與趙離有關,還有熊啟的手筆!”

嬴政迅速想起,當日他雖因此事訓斥趙離,卻以為胡亥那時喘疾發作乃無奈之巧合...又那段時日自己國事繁忙,無暇抽身寬慰因喪母而鬱鬱寡歡的扶蘇,竟安排昌平君多陪伴他...

如今看來,非但隻是羋綰的性命,連扶蘇的心思,亦早在昌平君的算計之中。狼子野心,何其可恨!

昌平君聽見華陽太後這話,猛然抬頭看向她,目中射出怨毒的光,“是你!原來你早察覺此事與趙離有關,這才將她母子二人暴露於王上視線之中...但你從未在楚國王宮生活過,又如何知曉君影草香料一事?”

華陽太後接過嬴政遞來的絲絹,拭了拭淚,冷笑道,“本宮不但知它有毒,還知道必須搭配羊乳飲用,才會與血相融...沒想到你貪心不足,前腳害完羋綰,後腳竟又給華陽宮送來此香料,本宮怎可辜負你的心意?便順勢以身為餌,在焚香之時喝下羊乳...”

“以政兒的孝心,必會親自前來探望,到那時,隻需設法讓政兒發現香料有異,再將此事引到趙離身上,你自然會伺機而動...沒想到扶蘇那孩子,竟先一步聞出香料是羋綰所喜愛的...此番陰差陽錯,竟讓那母子二人再也走不出宜春宮,這便是報應...”

話音未落,一陣寒風灌進殿中,韓王最先舉目朝殿門望去,隻見寒光一閃,一道並不高大的身影快成一道殘影闖進殿來。

隻不過倏忽之間,昌平君震怒的聲音傳來,“扶蘇,你要做甚?你安敢刺我!”

他急忙抬眼望去,隻見在急急追來的侍衛身前,那個被喚作“扶蘇”的十來歲孩子,正手執一把長劍,劍鋒直直要刺向昌平君!

韓王嚇得急忙往角落又爬了幾步,秦人果然野蠻凶殘,連半大的孩子亦敢殺人,太可怕!

昌平君迅速朝殿外衝去,卻被持劍的衛尉團團逼了回來。

華陽太後見狀心如刀割,哭著上前抱住扶蘇道,“乖孫呐,何苦要臟了你的手,此等賊子,讓人拖去淩遲便可...”

嬴政卻躍身上前,製服試圖掙紮的昌平君,單手將他反扭著拽至扶蘇麵前,一把奪過扶蘇手中之劍,反手飛快刺了進去。

扶蘇急忙大喊道,“父王手下留情,勿要殺他!”

昌平君心中頓時鬆了一口氣,看來,扶蘇對我仍有幾分孺慕之心...

卻見扶蘇從華陽太後懷中掙脫出來,來到嬴政麵前,仰頭大聲道,“父王,他害死了兒臣的阿母,請父王允許兒臣親手了結他!”

說完,便噗通跪下叩首懇求,昌平君聞言,登時猝然色變。

嬴政料到扶蘇經此一事,定會迅速成長蛻變,卻著實未料,他竟敢持劍殺昌平君!

他沉聲道,“可你小小年紀,如何能..”

扶蘇抬首,眼神無比堅定,“父王,兒臣本可在阿母的庇護下,再多做幾年純真小兒,可熊啟害我沒了母親,兒臣隻好快一些成長,今日,十歲的我敢手刃殺母之仇人,來日,我大秦何愁無嬴氏猛將,親自披甲趕走四方夷敵!”

華陽太後惡狠狠看著躺在地上呻.吟的昌平君,孽畜,你把我一個乖巧懂事的孫兒,竟逼成這般模樣!

嬴政心情複雜地看著他,“且先起來,此事你不後悔?”

扶蘇從善如流起身,“兒臣絕不後悔!”

嬴政點點頭,到底還是擔心此事會給扶蘇留下陰影,便將劍柄遞到扶蘇手中,伸出一隻有力的大手,穩穩扶住他微微顫抖的雙手,將劍鋒再推進幾寸,柔聲道,“要這般運力..”

原來,扶蘇方才驟然聽聞,母親竟是死在了昌平君的算計裡,更可恨的是,從她進了秦宮開始,對方就早早設好了她必死的結局,豈能不肝腸寸斷?

而殺母之元凶,卻還在章台宮安然無恙,胸膛那團揮之不去的怒火,讓他心中隻剩一個念頭:親手殺了他,為阿母報仇!

即便會讓父王不喜,即便被貶為庶人,即便世人皆稱公子扶蘇心狠手辣,吾亦無悔矣!

身為人子,若不能手刃仇人,以慰母親在天之靈,苟活於世又有何用?

所以,他將明赫遞給蒙恬後跑出偏殿,飛快奪下殿外一名侍衛的配劍,使出自己最快的速度,衝進來刺了這一劍,可惜刺歪了...

此刻,得到嬴政允許的他,隻覺得胸中湧起源源的勇氣,發抖的手漸漸平穩下來。

昌平君深吸一口氣,忍痛露出往日那般溫和的笑容,用蠱惑的語氣道,“扶蘇啊,你今日究竟是怎的了?楚幽王已逝,我乃你母親在這世間血緣最親之人,若她知曉你...”

話還未說完,扶蘇便在嬴政的輔力下,飛快抽出再刺進去,眼中雖有淚珠在打轉,但他的聲音,卻比往日更響亮了幾分,

“閉嘴,你這奸賊,我阿母在這世間的血緣至親,是我!我才是她最親的人!若她泉下有知隻會十分高興,因為,我終於長大了,也終於不再被你蒙蔽!”

隨著汩汩鮮血的湧出,昌平君痛得麵色漸漸慘白起來,他邊握住劍刃試圖拔它出來,邊急促喘著粗氣道,“扶蘇...你莫要聽信他人挑撥..趙離..你阿母是離夫人所害啊..王上,救我...”

他痛得蜷縮在地上,看著居高臨下俯視自己的扶蘇,又抬高眼看向更加高大的嬴政,這一刻,父子二人的麵容在他眼中漸漸重疊,他竟恍惚從扶蘇的臉上,看到與嬴政如出一轍的神態!

當劍刃的寒光再次映入他眼中時,昌平君頭一遭感到膽寒心驚,他預感到,自己這回真要死了!

在大腦陷入混沌狀態的一刻,他在隱隱約約聽到“這一劍,為了不共戴天的殺母之仇,為了逃過一劫的二十萬秦軍..”之言時,便噗通倒在了地上。

韓王早嚇得捂住了雙眼,秦人實在太過彪悍,我要回韓國,我不想再待在秦國...

扶蘇看著暈厥過去的昌平君,茫然看向被嬴政用力握住劍柄、堪堪停在半空的劍刃,疑惑道,“父王?”

華陽太後急忙撲上來抱住扶蘇,哭得涕淚連連,“我苦命的孫兒啊,這無妄之災都是熊啟造的孽啊...”

嬴政一手將大半劍柄握在手中,一手摸了摸他的蒼白的臉色,柔聲道,“吾兒今日刺出這一劍,已足夠勇敢,你母親在地下定會欣慰萬分,可是,你當真想讓他這般輕易死去嗎?他作下如此多罪孽,害了如此多人命,若悄然死在這章台宮,豈非太過輕鬆?世人對此毫不知情,日後,恐怕還會將濫殺之名潑在你身上,你母親,會願意你為這樣一個奸賊,搭上自己的名聲嗎?”

扶蘇隱忍多時的淚終於滾落下來,他慢慢放開手中的劍柄,慢慢道,“父王說得對,他該受儘秦國萬民之唾罵而死,如此一來,便是萬民幫我一起報了這仇。”

嬴政點點頭,讓華陽太後將扶蘇帶回東殿歇息後,便命人將昌平君戴上枷鎖送往城中遊街,親手寫下昌平君之罪名,派人即刻傳往各郡縣。

辦完這一切,他擱下毛筆,走向恨不得鑽進牆中的韓王。

韓王抖索著身子道,“秦..秦王,臣..臣此番雖有為秦國鋤奸之大功,但臣才疏學淺,著實不適合當秦國之丞相,請秦王另尋高明...”

嬴政腳步一滯,丞相?他倒真敢想啊!

他笑了笑,“寡人打算遣你去個好地方。”

一個韓國萬民為你求來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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