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其八·北梁行(肆玖)(1 / 2)

“四——哥——”

怪物嘶吼著,猩紅的血眸轉動,在五靈遊殺陣大盛的白光布滿全部陣法之前,與北梁皇漆黑的眼眸對上視線。

那一刻,所有的時間都變得無比緩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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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前,北梁先皇駕崩。

在外遊曆的四皇子帶著大著肚子的四皇子妃,從偏遠的異國海灘連夜出發,最終在先皇駕崩後的第三天深夜趕回了北梁皇宮。

兩人抵達時已是亥時,但北梁皇宮內依舊燈火通明。白色的綢帶與紙錢漫天飛舞,嗚嗚咽咽的哭泣聲從宮殿四麵八方的角落裡不斷傳來。

然而這夫妻倆還沒來得及走進靈堂,四皇妃就突然捂住肚子,發出痛苦的呻|吟。當天淩晨時分,一個健康的男嬰哇哇哭嚎著在太醫院誕生了。

在產房外守了一夜的四皇子在得知母子平安後終於鬆了口氣。沒一會兒,他就坐在了沉睡的皇妃的床邊,懷裡抱著軟乎乎的小嬰兒不斷地傻笑著。

“先皇駕崩,皇子出生,是新舊交替的吉兆。”

一道沙啞的女聲從門口傳來,四皇子抬頭看去,驚喜道:“母妃!”

“小聲點,你的皇妃還在休息著呢。”麗貴妃輕聲道。她穿著一身雪白的喪服,眼角通紅,似乎剛剛才從靈堂處趕過來。幾年不見,對方看上去蒼老了許多,眼角和鼻翼兩側都生出了細細的皺紋,原本烏黑的長發如今也灰白交加。

四皇子立刻放輕了聲音。他抱著嬰兒慢慢站了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到麗貴妃身邊,小聲笑道:“娘,快看,你的小孫子是不是很可愛!”

麗貴妃垂下通紅的眼睛,看向四皇子懷裡皮膚皺巴巴的小嬰兒。嬰兒嘟著個小嘴,雙手放在胸前,睡得正熟。她不由得彎了彎眉眼,啞聲笑道:“這小鼻子,小嘴巴,哎呦呦,和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對吧。”四皇子喜滋滋道:“長大了以後一定和他老爹一樣的英俊瀟灑。誒母妃,你想抱抱他嗎?”

“我還穿著喪服呢,就不把死人的晦氣穿給這個小乖乖了。”麗貴妃輕笑著搖搖頭。四皇子看著對方蒼白的臉色,輕輕把兒子放回了沉睡的皇妃身邊,隨後拉著麗貴妃一起走了出去。

此時已是寅時,旭日初升,天空將明。麗貴妃與四皇子肩並肩,漫無目的地走在禦花園內。四皇子給她講述了自己外出遊曆時遇到的奇聞怪事,而麗貴妃也一直麵帶微笑地聽著,時不時點頭讚許。

又說了片刻,四皇子看著麗貴妃的表情,不由得停下了話頭,關切地問道:“母妃可是累了?守靈很辛苦,是兒子疏忽了,我這就送你回宮。”

“不必。”麗貴妃搖了搖頭,就近在一長椅上坐下,低聲道:“阿傑,你陪我坐一會兒就好。”

四皇子聞言,一撩衣擺,在麗貴妃身旁坐下。兩人沉默片刻,隨後四皇子輕聲道:“是父皇駕崩之事嗎?”

麗貴妃渾身一震。

“父皇結丹後不肯讓位,落得這個下場是必然的結果。”四皇子淡淡道:“母妃不必為他感到難過,那個人是自作自受罷了。”

麗貴妃沒有說話。四皇子又道:“我來時有聽見宮人議論,據說南貴妃下毒時用的是蜀南獨有的劇毒,太醫沒有解藥方子,所以父皇才中毒後沒多久就去了。”

“……嗯,”麗貴妃慢慢道:“陛下是喝了南貴妃送去的茶水之後,當場毒發的。他中的又是蜀南的毒,這下就基本上確認她是刺客了。”

“可是南貴妃為何要刺殺陛下?”四皇子微微蹙眉:“若是暗殺嫁禍倒也罷了,如此明目張膽地刺殺……聽上去有些可疑啊。而且我記得南貴妃是蜀南王赤努佐羅弟弟的女兒。蜀南公主刺殺北梁皇,這聽著就像政治陰謀。”

“宮裡現在的說法是,”麗貴妃慢慢道:“因為陛下,不,先皇最近新寵上了彆的美人,南貴妃盛寵之後突然被冷落,一時間想不開便做出了這樣過激的事情。”

四皇子聞言,輕歎一聲:“因為嫉妒和憤恨而殺人嗎?”

“嗯,”麗貴妃低聲道:“南貴妃她平時的性格就比較……容易激動,說話也直接。也許是從小到大都被嬌寵著長大,所以才一時間接受不了這樣的落差。”

“母妃,你說得還是太委婉了。”四皇子道:“我來時都聽宮人議論了,那南貴妃可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主。她雖然長相美豔,但脾氣暴躁,恃寵而驕。人緣差到就連侍奉他的宮女都說她對於南貴妃刺殺先皇的事情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是呢……是這樣的。”麗貴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南貴妃本就不是什麼好人,她做出這樣的事情……屬實正常。”

“倒也不一定,”四皇子摸了摸下巴,道:“我聽刑部那邊說,南貴妃在重刑之下依舊堅稱自己的無辜的,還哭著鬨著要傳話給自己的阿父來幫她……”

麗貴妃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猛地收緊。

“不說這些了。”見麗貴妃臉色愈發蒼白,四皇子連忙換了個話題:“如今父皇駕崩,太子即將登基,母妃你馬上也就自由了。我和夫人商量了,要是您願意,可以過來和我們一起住。”

麗貴妃一怔,微微抬起頭看向四皇子:“……和你們一起?”

“嗯,彆看我和夫人天天在外麵遊曆,但也是有在做實事的。國外不提,北梁境內也有好幾處地產。”四皇子道:“我們打算把您接過來住一起,一起去各國遊玩,帶您看看大好河山,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啊當然,或者您想和五弟他們家住也可以,他們也希望您過來呢。”

四皇子笑著,認真道:“母妃,您照顧我們這麼多年,我們也該儘儘孝了。”

此時細微的天光從四皇子身後緩緩亮起,俊朗的青年沐浴著晨光,微笑著看向麗貴妃:“如何?過來享受一下平凡人家的生活?順帶一提,加上五弟家的兩個‘養子’,你現在可是三個孩子的奶奶呢。”

麗貴妃怔怔地看著他,幾縷陽光透過四皇子的身側,落入她的眼底,融成一片碎金。

女人毫無血色的嘴唇顫抖著,兩行渾濁的眼淚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

四皇子一驚:“母妃?”

“阿傑……”頭發花白的女人渾身顫抖著,幾乎泣不成聲:“其實我……其實是我……”

“母妃?!”四皇子連忙抱住對方,單手輕輕在麗貴妃背後拍打了:“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慢慢說,一切有我在呢?”

麗貴妃抱著他,低聲哭了一會兒。當哭聲逐漸平複下來後,她慢慢推開四皇子,擦乾自己的眼淚,啞聲道:“抱歉,為娘剛剛就是……被陛下的駕崩有些嚇著了。”

“沒事。”四皇子聳聳肩,打趣道:“我還記得我和五弟小時候你三天兩頭崩潰的事情呢,我們早就習慣你突然哭出來了。”

麗貴妃聞言破涕為笑。她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啞聲道:“為娘剛剛也想了想,出宮之事不必著急,我還是繼續住在宮內吧。”

四皇子有些訝異:“啊?可是母妃你以前不是覺得宮裡又危險又無聊,天天念叨著想出宮嗎?”

“先皇剛剛駕崩,貴妃就立刻出宮,這若是讓彆人看了未免不妥。”麗貴妃低垂著眼眸,溫聲說著。

她伸出一隻冰冷的手,蓋在了四皇子溫暖的手背上,輕聲道:“而且看見你和你弟弟家庭美滿,幸福健康,我就已經死而無憾了。”

“彆瞎說,什麼死而無憾。”四皇子皺了皺眉頭,用力回握住麗貴妃的手:“母妃,好人一生平安,您會長命百歲的。”

麗貴妃笑了笑,喃喃道:“是啊。”

“……好人一生平安。”

不久後,守孝三月結束,太子登基,各位皇子得到了王爺的封號與封地。成為四王爺的齊傑帶著妻兒離開皇宮,繼續屬於他們的旅程。

臨走之前,四王爺又問了一次麗貴妃是否願意與他們同行,對方依舊用其他理由拒絕了他。

被第二次拒絕的四王爺隱約意識到對方或許藏著些特殊的原因,讓她不願離開這束縛她多年的牢籠。

他本想問,但看著麗貴妃那雙溫和的眼睛,不知怎的咽下了到嘴邊的疑問。

但在臨行前,四王爺還是覺得心裡不安。於是在出宮的路上,他特意拉了五王爺在一旁,囑咐對方好好照顧麗貴妃。

“她也是我的母親。”五王爺正色道:“不用你說,我也一定會護好她的。”

得到了對方的保證,四王爺便拉著妻兒走向宮門口準備好的馬車。待妻子抱著兒子在車內坐好後,他也準備跨入車內。

但不知為什麼,他又突然轉過頭,看了一眼那朱紅色的宮門。

五王爺與五王妃站在宮門口向他們揮手,而那兩人身側後方,一襲白裙的麗貴妃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他。

四王爺微微一怔,隨後伸出手,對著麗貴妃的方向用力揮了揮。

對方向他溫柔地笑了笑,卻是沒有伸出手來回應。

“阿傑,”車內的皇妃喚著:“怎麼了嗎?”

他一怔,回頭看了一眼車內,又向宮門內看去,但除了五王爺和五王妃,再也不見麗貴妃的影子。

“阿傑?”

“……來了。”

他最後還是壓下心口奇怪的感覺,掀開了馬車門口的布簾。

-

他鬆開手,殿門口的白綾緩緩歸位。

宮殿深處,身著縞素的五王爺跪在黑色的棺槨前,一動不動。

四王爺穿著布滿泥點的黑袍,帶著夜裡縱馬狂奔的寒氣,披頭散發地慢慢走上前。他穿過滿屋的白綾,在白燭散發出的昏暗光線中,站在了棺槨麵前。

一時無言。

半晌,四王爺輕聲道:“他們叫我回來,繼承皇位。”

五王爺低垂著頭顱,一言不發。

“我的馬車到了北梁邊境的時候,有人跑出來,告訴我昨晚有人去世了。”四王爺輕聲道:“是誰走了?”

昏黃的燭光在白燭中燃燒,白綾飄動著,發出沙沙的聲響。

“是誰?”四王爺重複著:“誰啊,五弟?”

又是半晌的沉默,隨後五王爺慢慢抬起了頭,目視前方,啞聲道:“陛下,您該去準備登基大典了。”

殿內沉默片刻,四王爺的聲音再次響起時,已是哽咽到無可複加:“上月通信時……你說過她隻是有些失眠……隻是有些體虛,其餘並無大礙。”

五王爺盯著麵前的白色蠟燭,目不轉睛。

“為何?”四王爺看著黑色的棺槨,一邊聲音嘶啞地問著,一邊慢慢跪了下來:“為何離去……明明我即將登基……一切都將塵埃落定……”

“因為她精神衰弱。”五王爺平淡道。

四王爺停頓了片刻,隨後慢慢轉過頭:“……什麼?”

“她一直都是這樣,膽小如鼠,一驚一乍,總是覺得有人會害她。”五王爺神色淡淡:“這兩年政權交接的混亂,皇子們死的死傷的傷,嬪妃們相互陷害愈演愈烈。她大概就是死人見多了,嚇破了膽,這才決定自縊解脫自己。”

四王爺怔怔地看著他,像是在打量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她沒有留下遺書,死的時候穿著褻衣,多半是晚上做了噩夢,一時間想不開就上吊了。”五王爺一邊說著,一邊慢慢站了起來,慢吞吞道:“既然你回來了,那今天晚上的守靈就交給你了,我回去睡……”

“齊應!”四王爺猛地站了起來,怒吼道:“你發什麼神經!”

五王爺緩緩偏過頭,一雙空洞無神的黑眸靜靜地看著風塵仆仆的男人,輕聲道:“我難道說錯了嗎?”

四王爺聞言,怒急攻心,直接一拳砸上五王爺的臉龐。對方直接被他打翻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捂著自己的嘴角抬起頭,嘴裡吐出一口鮮血。

“你!”四王爺聲音顫抖著:“我算是看出來了,我不在的這兩年,你根本就沒有好好照顧她!”

五王爺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伸手擦去了嘴角的鮮血,低著頭一言不發。

“……廢物。”四王爺雙手顫抖著,雙眸充血:“你真是……真是一事無成的廢物!這麼多年!從小到大!我就隻拜托過你一件事情……我隻求你照顧好她!”

“可你呢!”他嘶吼著:“你做到了嗎?!你什麼都沒有做到!你什麼都沒有做到!”

“……嗬。”

低著頭的五王爺慢慢抬起了頭,漆黑的眼睛裡布滿陰翳。

“一個出門在外不歸家,遊山玩水不回頭的浪子,”他慢慢道:“一個和她都沒有血緣關係的養子……有臉來說我?”

四王爺氣得渾身發抖,怒吼道:“她是我們的母親啊!”

“她是我的母親!不是你的!”五王爺突然吼道:“你的母親是那個二十多年前拔劍自刎對你撒手不管的俠女!她才是你的母親!”

“……”

殿內一時間靜得出奇。

半晌,五王爺扶著牆,踉踉蹌蹌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他單手捂著自己的臉,低著頭走過四王爺身邊,聲音低啞道:“你若是要追封她為太後太妃,大可不必。她生前不喜歡這些名號,死後也更不需要。”

“……齊應。”四王爺盯著眼前的棺槨,用儘全身的力氣發出一聲極輕的聲音:“彆這樣。”

“陛下,”五王爺彎了腰,對他行了個臣子禮,低聲道:“臣弟告退。”

“……”

北梁皇眼瞳顫抖著。他紅著眼,盯著那黑色的棺槨片刻,然後猛地回過頭去——

但這白綾飄動的靈堂內,最終是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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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光大盛,將整段地道照得大徹大亮。腳下的大地在轟鳴震動,斷裂的碎石不斷從頭頂上方摔落。北梁皇閉上眼睛,縱身奔向不遠處的地道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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