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緩緩抬起眼簾,入眼一片白色的空茫。
濃稠的白霧自他麵前漂浮。師尊不自覺地伸手觸碰，伸手幾乎不見五指，唯有微涼氣流滾動的觸感無比清晰。
這裡就是他的識海。
他的腳下並無真實的觸感,足尖輕點時宛若走在雲端漫步一般。師尊垂下眼瞼，銀色的睫羽微微顫抖著，任由裹挾著異樣腥甜的氣流滑過自己腦後的三千銀絲。
修士的識海一般都由修士記憶中印象深刻的特定場景組成。修為越高,這些場景就會越發清晰與真實。
這並非師尊第一次進入自己的識海。早在百年前他穿越過來的時候,他就已經進入過這個終日被白霧籠罩的混沌之地一探過究竟。
細微的氣流滑動聲自不遠處傳來，師尊微微偏頭，躲過了一片自白霧深處緩慢飛旋而來的斷劍碎片。他側目看向那片劍刃上新鮮溫熱的鮮血，慢慢垂下了眼眸。
而他從來就不喜歡這片識海。
師尊輕歎一聲，然後慢慢抬起眼，目不斜視地繞過地上白衣少年少女布滿鮮血的屍體。他邁開腿，從被白霧掩蓋的屍山血海中，無比艱難地走出一條彎彎曲曲的血路。
——無極仙尊的識海場景，永遠停留在了血魔尊屠戮貢生門的那一天。
師尊一邊小心地繞開著地上的每一具死不瞑目的屍體，一邊努力移開眼，迫使自己不去看這些的年輕的,死寂的麵容。
但是現在避開他們真的有用嗎？
師尊又忍不住問自己：反正他馬上就要繼承無極全部的記憶了，地上的這些人,這些無極昔日的同窗好友,師兄師姐，他們死亡時的場景都會一並傳入他的腦中。
他將徹底繼承無極仙尊的功體,劍道，戰鬥經驗，以及……師門被屠，一人獨活的怨與恨。
可是繼承了這些記憶之後,他還是他嗎？師尊想著。
若是無極仙尊幾百年的記憶同時湧入腦中，到最後，究竟是他這個有著一百多年記憶穿越者依舊是這個身體的主宰，亦或是……
男人驀然停下腳步。
到了。
他不由得握緊雙拳，垂眸看向眼前的這口偌大的石磚深井。
密密麻麻的黑色鎖鏈與黃符糾結纏繞著黑色的井身，十八道封印層層疊疊地包裹著井口，叫人看不清那漆黑的井中究竟是藏有何物。
但是師尊清楚那裡麵有什麼，一清二楚。
是記憶。
他閉上眼睛。
這是無極仙尊的記憶之井。
*
疼痛好似活物，在少年的四肢百骸儘情的高歌縱舞；疼痛好似岩漿，以將人融化的灼熱在少年的丹田中肆意翻滾。
但三寶好像對自己身體的變化無知無覺一般。他蒼白著一張臉，微微笑著，看向手下一句話都說不出的白袍人，掐著對方脖子的手愈發用力。
“其實我應該感謝你，”三寶輕聲道：“雖然你罪該萬死，但是你說出了那麼多的事情，解決了我很多的疑惑。最重要的是，你也讓我無比清楚的意識到……”
他垂下赤紅的瞳孔，聲音輕柔：“你活著，就是對穿越門最大的威脅。”
紅色的符咒漸漸侵蝕著三寶的全身，鑽心剜骨的劇痛自每一寸皮膚由內而外的傳來。饒是鎮靜如三寶此時也不由得開始大口喘息，以此緩解疼痛。他赤色的眼眸顫抖著，心中不斷念叨著：快了，快了，術式還差一點就完成了！
白袍人是個腦子有問題的瘋子。他險些殺了師尊，小師妹，小師弟，還有北梁皇和皇後！
如果在此時讓他活下去……他一定會卷土重來，千倍萬倍地報複回來！
三寶握緊手中的脖頸，眸光陰狠。
白袍人必須死！
在這裡，在此刻，在他手下死去！
無論……他要為此付出什麼代價！
“不！！！”方才一隻呆若木雞的白袍人似乎終於反應過來了。他渾身顫栗著，嘴裡發出歇斯底裡，幾近破音的嘶吼：“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
伴隨著他的情緒失控，前所未有的靈力波動自白袍人周身炸裂開來！過於強勁的靈力然三寶一個反應不及，猛地吐出一口鮮血。白袍人嘶吼著，借機使出全力一腳將三寶踹出了數十米遠！少年在花叢中翻滾著，一連滾了幾圈才勉強停下旋轉。
三寶勉強抬起頭，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反應，一張黑色的笑麵就瞬間出現在了他眼前！
少年赤紅的瞳孔迅速縮小：躲不……
“砰——”
*
師尊抬起手，扔下手中斷裂的鐵鏈。
鼻尖縈繞的血腥味更濃了。
竊竊私語的聲音從記憶之井的深處窸窸窣窣的傳來。那些聲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這一瞬間，師尊甚至感覺那井口其實是一個防空洞的入口，如果他探頭看下去，就會有成千上百個蜷曲在角落裡的人影依偎在一起，交頭接耳，時不時對著探頭看下來的他投來警惕的目光。
師尊想起自己曾經問過大師兄和師姐，接受記憶是什麼感覺。
師姐說，像是看了一場漫長的3D電影，看完之後有一瞬間會忘了自己是誰，覺得惡心而難受。
大師兄說，像是交了一個你再也見不到的朋友，雖然對方已經走了，但是他的一部分永遠留在了你的身體裡。
師尊對於這兩人的評價保持觀望的態度，因為他們穿過來的時候他們的原主隻有十幾歲。那些少年少女區區十幾年的記憶，如何與無極上百年的記憶相比較呢？
他垂下眼眸，看向漆黑井口中央層層疊加的十八道朱砂黃符。
穿越前，他曾經在一部電影中看過一句話，說人的一生，要死三次。
一次生理死亡，意思是你的肉|體死掉了。
一次社會死亡，意思是你在社會上消失了。
一次記憶死亡，意思是再也沒有人記得你了。
前兩次死亡，他在現實世界死去的時候已經完成了。
師尊垂下眼眸，抬起手，翻開自己染血的衣袖，看向自己手腕處的刻下的天道誓約。
——不可傷害弟子，必須斬殺白袍人。
這樣一來，就算是無極仙尊的意識占領了這具身體，他也不會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了。
檢查完這一切，師尊放下手，輕笑了一聲，心想，啊，最後一次的記憶死亡，是不是也是時候了呢？
現實世界的他無人惦記，修仙世界的他除了“師尊”和“無極仙尊”這樣的名號之外，無人知曉他的真實姓名。
唯一惦記著他的人，隻有他自己。
所以這次死了，他就真的死了，徹徹底底。
師尊知道，他其實不想做出這樣的決定，不想死，當然了，如果可以，誰都想活著，好好活著。
隻是人這一生啊，有太多比苟活要重要的人和事了。他想著。
與失去那些人的痛不欲生相比，意識消弭似乎都是一種較為能讓人接受的結局。
而且誰怕誰啊！說不定他的意識其實比無極仙尊堅強呢！
師尊這樣樂觀的安慰自己。
然後男人染血的手指顫抖著，慢慢捏住黃符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