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鯨三樓,花園露台中，銀發雪衫的男子與烏發紫裙的女子相對而坐。
“沙漠的天空看上去倒是比北梁的蔚藍許多。”席菘藍輕抿一口杯中的紅茶，抬眼望著萬裡無雲的晴空,緩緩道：“允辭被他家裡人叫走，已有半日了吧？”
“是,他差不多也該回來了。”左慈低聲回答道。他微微垂下墨色的眼眸,望著樓下那圍著小方桌打大富翁的四個弟子,輕聲道：“允辭一回來,我們就開船回藍山，預計今天晚上能到。”
“是嗎。”席菘藍緩緩收回自己的目光，望著杯中清澈的茶水，輕聲道：“終於……要回藍山了。”
左慈聞言,慢慢將目光落在對麵女子清麗出塵的麵容上,緩緩道：“師伯,雖說您是為了療傷才來的藍山。但您是不是……還在與陛下冷戰？”
席菘藍身體一僵，隨後抬眸瞥向左慈,聲音弱了下去：“……有這麼明顯嗎？”
左慈瞥了一眼樓下玩著大富翁的小師弟，沒好意思告訴對方她兒子最近幾天都在借手機查詢“如何阻止父母離婚？”“父母冷戰分居了,我應該怎麼辦？”“父母離婚後未成年人跟哪一方？”這類的問題。
他輕咳一聲，慢慢道：“雖然這個問題有些失禮,但我真的很好奇您與陛下為何爭吵？在我看來你們是一對非常幸福的模範夫婦,吵架和冷戰很少會發生。”
席菘藍沉默了下去。
半晌,她才長歎一口氣，輕聲道：“阿傑……他打算自廢修為。”
左慈瞳孔一縮：“什麼？！”
席菘藍垂下眼眸：“那個雨夜過後，北梁皇室除了齊應那現在還是戴罪之身的三個兒子，就隻剩下阿傑和小乖了。而小乖現在的修為已經是築基巔峰，相信不出幾年,他就會突破金丹，失去君王繼承權。”
“所以算來算去，曾經人丁興旺的北梁皇皇室，如今能成為合格皇帝的人，隻有阿傑自己了。”
女人低聲道：“而且自齊應和我姐姐死後，阿傑他……意識到了自己肩膀上的擔子之重。原本我們曾經想著讓小乖成年後繼位，我和阿傑出門遊曆。我們夫妻倆一邊尋醫為我治病，一邊圓了阿傑的仙俠夢……”
“但他現在和我說，他已經放棄這個夢想了。”席菘藍輕聲道：“他要留下來，治理北梁，將北梁徹底建造成一個太平盛世。”
周圍靜默了一瞬，隨後左慈慢慢道：“所以這就是你們吵架的原因？因為陛下他……放棄了一直以來的夢想？”
女人搖了搖頭。
“不，雖然我勸過他不必強行讓自己去做不喜歡的事情。離他結丹還有三年，這三年培養一個外族的繼承者也不是難事，但……阿傑他不肯。”
席菘藍輕聲道：“我不會責怪他在責任與夢想之間選擇責任。我生氣的是……他打算自己留在北梁，卻希望我和小乖離開。”
左慈一怔。
“他現在已經知道了我曾經是無虞仙尊，也知道我和穿越門之間的淵源了。”席菘藍慢慢道：“所以他希望我去藍山治好自己的身體，同時陪在小乖身邊，和他一起走上仙途。”
“他說小乖那麼好的修仙根骨，萬萬不可浪費。他希望小乖能成為一名行俠仗義的劍客，就像他曾經夢想的那樣。”
席菘藍磨礪著手中的茶杯，輕聲道：“我聽完這些話，當時就和他吵了起來。”
“我說修仙根本就沒你想象中的那麼好。你看看三寶和蘇素受的傷，你知道小乖險些被血魔尊所害嗎？那血魔尊未來也會一直糾纏著穿越門不放，把小乖送到危機四伏的穿越門有什麼好？”
“他又說那北梁皇宮又有什麼好？幾代人的勾心鬥角，永無止境的陰謀陽謀。自己身邊信任的人永遠會背叛你，親人友人都不可信。留在這樣的皇宮內，小乖那樣什麼都不懂的傻孩子就活不過一炷香。”
“我們吵啊吵，誰都沒有說服對方。”
“現在說來都像是笑話，”席菘藍苦笑著：“出身穿越門的我不願意小乖修仙，出身北梁皇室的他不願意小乖繼位。”
“到最後，還是阿傑把小乖拉了過來，當麵問他，他是願意修仙還是繼位。”
女人慢慢垂下眼眸，看著樓下揮舞著紙幣，在三寶麵前做鬼臉的小師弟，輕聲道：“然後，那孩子果斷地選了修仙。”
周圍靜默了一瞬。
半晌，席菘藍收回看向樓下的目光，緩緩道：“其實我也知道的，小乖喜歡修仙，喜歡和他的師門呆在一起。我之前的那些不讓他去穿越門的話實在是無理取鬨了。但我還是沒辦法就那麼平靜地和齊傑和解。”
“我還是在生氣。”
席菘藍的聲音微微顫抖著：“我氣我們無法為兒子找到一條安穩的道路。我氣齊傑開始像他的母妃一樣自我懲罰般地將自己關在皇宮內。我氣他隻想讓我們走入仙途，他自己卻想著散儘修為，抱著回憶孤獨終老……”
“我氣……”她慢慢按住自己胸口，用力閉上眼睛：“明明……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我們一家卻無法安然相聚，隻能天各一方。”
“……”
這一回，三樓的露台上陷入了一陣長久的沉默。
左慈嘴唇開合幾下，想試著說些什麼，但他最後發現作為一個旁觀者，他什麼也不好說。
半晌後，他隻能輕咳一聲，生硬地轉移話題道：“師伯，那你最近也和鐘醉吵架了嗎？”
席菘藍握著茶杯的雙手一緊，隨後輕聲道：“為何這麼說？”
“剛剛在那間藥室門口，鐘醉沒有撲到你麵前求抱抱。”左慈肅然道：“這太過反常，除了你們師徒之間出現了矛盾，我想不到其餘的理由。”
席菘藍沒有立刻回話。
片刻後，她歎了口氣，低聲承認道：“不錯，我與鐘醉確實是在一些事情上出現了分歧。”
她慢慢抬起琥珀色的眼眸，對上左慈的視線，緩緩道：“我想恢複屬於無虞仙尊的記憶，但是鐘醉不願意幫助我。”
左慈聞言，神色未變。他隻是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子，低聲問道：“為何？”
“據他所說，恢複記憶對我的身體可能有一定的損傷。”席菘藍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但我覺得，這不是鐘醉拒絕為我恢複記憶的原因。”
露台上一時間靜默了下來。半晌，左慈注視著席菘藍，輕聲道：“是因為……墮仙嗎？”
對方慢慢垂下了眼眸。
“那天雨夜之後，我翻遍了有關墮仙和靈骨的資料。”席菘藍輕聲道：“墮仙是指飛升之後被天道逐出天界的仙人，多數都是在天界犯下了不可饒恕的滔天罪孽才慘遭驅逐。”
“墮仙落入凡塵之後，修為散儘，除肉身青春永駐外，與凡人無異。”她慢慢道：“雖然墮仙可以重新修行，再返天界。但目前沒有墮仙可以做到這點，因為……”
“墮仙之體，人人誅之。”
左慈輕聲接話道：“墮仙的血肉皮囊都是經曆過天道雷劫洗禮的無價之寶。一滴血便可點化山間精怪引氣入體，更不提墮仙的根骨丹田……樣樣都是黑市中可遇不可求的無價之寶。”
“但這還不是重點。”席菘藍表情平靜道：“墮仙者為天道所厭棄。殺墮仙者，即可獲得天道饋贈，半步青雲。”
周圍靜默片刻，隨後左慈輕聲道：“所以，鐘醉是擔心你恢複記憶後，重出江湖，被人人誅之嗎？”
席菘藍一怔，隨後輕笑一聲：“不，不是的，我雖然是墮仙，但我的血肉已經失去靈氣，沒有那些神奇的功效了。”
左慈表情微微一暗。半晌的沉默後，他輕聲道：“是……因為生了齊冶嗎？”
“嗯。”席菘藍垂下眼眸，左手輕輕覆上了自己的腰腹處：“你應該也已經猜到了吧？史料上記載的那些個靈骨天才，都是墮仙與修仙者所生下的子嗣。”
“墮仙血肉中所有的靈力與仙氣全部都在懷胎的過程中供養給了孩子，而墮仙自己則在生產後耗空靈力……徹底成了肉|體凡胎。”
“啊！”
正說著，小師弟氣呼呼的叫嚷聲便從樓下傳來：“你彆在桌上打開包裹啊！大富翁都被你弄亂了啊！”
席菘藍與左慈微微一怔，隨後同時神色微緩，表情放鬆了下來。
身著紫色裙裝的女人目光溫柔地注視著樓下和黑發女孩鬥嘴的黃衫少年，輕聲道：“我從不後悔生下小乖，倒不如說，生下小乖反而讓我逃離了被劍走偏鋒的修士抓去抽筋剝骨的可能。這點來說，我倒要感謝小乖了。”
銀發的男人沉默著，並未回話。
確實，生下齊冶後，席菘藍體內再無靈力，不會被修士抓去了。
但她依舊是墮仙，依舊人人誅之。而且就算席菘藍不死於他人之手，在體內靈力儘失的現在，她最多不過留有十年的元壽。
“鐘醉不希望我恢複記憶的原因，不是怕我重回仙途，遭人暗算。”席菘藍歎了口氣，慢慢道：“他隻是單純怕我恢複記憶後，想起天界發生的事情。”
左慈的瞳孔微微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