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十二·曇花現(貳壹)(1 / 2)

令雨霏其實不太喜歡自己的名字。

她記得自己上初中的時候, 在語文課本上看到了一個詞,叫做“淫雨霏霏”。

這個詞出自範仲淹的《嶽陽樓記》:“若夫淫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 濁浪排空;日星隱曜, 山嶽潛形, 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霧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 滿目蕭然, 感極而悲者矣。”

哦, 簡單來說淫雨霏霏的意思是連綿不斷的雨。

聯想《嶽陽樓記》中描寫的那種滿目蕭條,無家可歸的場景, 這個詞聽著還怪悲傷的。

……也不知道那個把她丟在福利院門口的媽到底是抱著什麼心思給她起了這樣一個名字。

所以令雨霏上初中那會兒學完《嶽陽樓記》後,她就趴在自己的桌上認真思考了好久自己到底要不要改名。

但最後她還是沒有將這個念頭化為實際行動。

一個原因是因為改名字要去公安局, 作為一個還在上初中的未成年人去公安局改名需要麻煩她的養母帶著她過去;還有一個是因為……令雨霏後來又仔細想了想, 發現“令雨霏”這個名字是她的生母留給她的唯一一件說不上東西的東西。

哦。

她想。

那先留著吧。

反正這個名字後來也沒那麼重要了。

令雨霏在自己初二那年注冊了自己的B站賬號“吃葡萄硬吃葡萄籽”。

初三那年,“吃葡萄硬吃葡萄籽”在B站上發布的一個宿舍裡跳中國舞視頻意外突破百萬播放之後,她周圍的人仿佛在一夜之間全部都忘了“令雨霏”這個名字, 隻會“葡萄籽”“小葡萄”這樣的叫她了。

哦不,更正一下, 應該是除了她那個沉默寡言的養母,其餘所有人都隻叫她葡萄籽了。

“噠。”

一點微涼的觸感自手背上傳來,令雨霏這才恍然回神。

她微微低頭,看見一點紫羅蘭水粉順著自己左手手背緩緩滑過手腕, 在白皙的皮膚上留下毫無規律的淺淡紫痕。

——她舉著畫筆太久沒動了。稀釋得過於稀薄的紫色水粉一滴一滴地順著筆尖落了下去。幾滴落在了腳邊神色的石磚上,一滴就在剛剛落在了她的手上。

她盯著自己手上的顏料片刻,隨後緩緩抬頭,看向自己前方那麵被打磨得光亮的銅鏡。

銅鏡中的少女亭亭玉立,身姿窈窕,光滑柔順墨發及腰,橘粉色的舞裙勾勒出她玲瓏有致的身段。隻是她麵帶著一張銀色麵具遮住大半真容,唯一袒露在外的蒼白唇瓣上沾染著紅色口脂,上下兩半的嘴唇平平地抿成一條緊繃的直線。

“……”

然而站在鏡前的少女看著銅鏡裡的影像,一動不動。

半晌,她突然用極小的聲音道:“你是美女哦。”

鏡子中的少女幾乎微不可見的開口。

“蘇素這具身體是天下第一美人啦。”令雨霏輕聲道:“嗯,而且大家都說了,心靈美才是真正的優雅哦,所以你很美哦。”

說完,她咧開嘴,對著鏡子努力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

鏡子中的少女也跟著她笑了。

隻是她笑得僵硬極了,像是肌肉強行牽動著蒼白的皮囊做出錯位的表情,叫任何人看一眼就倒了胃口。

“……”

化妝間內沉默著。

然後——

“砰!!!”

紫色的水粉在昏黃的銅鏡上驟然炸開鋪天蓋地的水花。

*

“六百六十五。”

柳璿收回自己的靈識,抬眸看向自己周圍幾人,緩緩道:“諸位,這就是目前收集到的全部黑曜石了嗎?”

她不大的聲音在穿越門議事正殿內回響。正殿中央的圓桌周圍,神色各異的五人端坐與於自己的高椅之上,一言不發。

半晌,一個嘶啞而蒼老的聲音才緩緩開口道:“不錯,正是六百六十五。”

柳璿眼睛一瞥,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白衣道人。對方微微佝僂的身體上套著一襲華美精致的白色道袍,蒼白的發絲被工工整整的束與頭頂,一把灰色胡須也被精心修剪成了規律的形狀。

再看向此人的麵容:隻見對方皮膚白皙光滑,鼻梁高挺,眼窩深邃。乍一看與那穿越門的首席弟子林允辭的容貌有著七分相似,但若是再仔細看去,就能發現此人眼尾細細密密的魚尾紋,以及那雙黑漆漆眼睛下方青黑下垂的眼袋。

柳璿慢條斯理地收回目光。

駐顏丹吃得再多又怎麼樣呢?她想。陽壽將近,垂垂老矣之人的將死之氣可不是丹藥可以遮蓋得住的。

“林家主,”柳璿麵上勾起一抹假惺惺的微笑:“我記得這六百六十五枚黑曜石裡麵,有足足五十枚是你們林家帶來的呢。不知林家主對這些來路不明的石頭有什麼見解呀?”

林霄目視著前方,慢慢舉起自己手邊的茶水,不緊不慢地小啜一口,然後才垂眸看向自己杯中之物,慢吞吞道:“老夫不與女流之輩言語。”

“……哈?”

柳璿雙眸眯起,握著黑色折扇的玉手周圍隱約掀起些許滾動的銳利氣流,聲音微微尖利道:“老不死,你說什麼?”

“林家主。”

眼看一場爭鬥一觸即發,坐在旁邊的趙宗澤連忙插話道:“您這話恐怕就不太合適了吧?您旁邊坐著的柳璿閣下是一位修為與閱曆都勝過修真界萬千修士的女中豪傑,就連仙尊大人都要敬她三分呢。”

見對方搬出了仙尊出來,林霄這才轉動一雙黑漆漆的眼眸,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首座上一言不發的銀發男子。

“是老夫唐突了。”林家家主聲音嘶啞道:“受教,趙宗主。”

他說這話時的語氣雖然平和,但聽著卻沒有多少歉意。眾人隻聽林霄用那慢吞吞的語氣繼續道:“那老夫也就賣趙宗主一個麵子,說說自己這些天對於這些黑曜石的看法。”

他動作悠然地放下自手中的茶杯,緩緩道:“老夫認為,這六百多顆黑曜石並無玄機,不過就是普通的石子罷了。”

“哦?”柳璿聞言,麵露誇張的訝異之色。她用折扇敲了敲自己的手心,幽幽道:“林家主好見解。所以您覺得那些低等魔物把這些一模一樣的黑曜石隨身攜帶……單純就是覺得好玩是嗎?”

“柳宗主慎言。”林霄聲音拖著長調:“老夫下此結論可不是憑空猜想。”

他摸了摸自己灰白的胡須,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瞥向坐在首座的仙尊,緩緩道:“在前來穿越門赴宴之前,吾等林家人已經在帶來的黑曜石上進行了上百次的實驗。修真界已知的檢測魔力的方法皆已試過,就連斷魂笛的樂聲也激發不出這些黑曜石的半點反應,所以——”

“您說的這些隻能說明這些黑曜石內不含魔氣而已。”柳璿直截了當地打斷道:“這些黑曜石的其餘特性林家主又該如何解釋呢?”

林霄眉頭蹙起:“特性?”

柳璿見狀,隨手從桌上那一盤盤錯落擺放的黑曜石中挑出一塊,然後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手腕靈巧一翻,將那黑曜石高高拋起!

光芒暗淡的礦石被拋向了空中。它在六人圍坐的圓桌上方旋轉一周後,緩緩減慢了上升的速度,就在它即將滯空的那一刻——

“——”

黑扇自女子素白的指間猛然張開,金紅相間的冬日蠟梅自漆黑的扇麵之上閃爍著粼粼靈光。柳璿對著圓桌上空的黑曜石手腕一抬,一掃,一道強勁的風刃化為六十四道勁風向那一枚小小的石子襲去!

來自四麵八方的風刃呼嘯著,與黑曜石在空中快速地撞擊,發出金屬敲打的刺耳聲響!但那些碰撞聲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一呼一吸之間那些風刃便又沒了蹤影。眾人隻見柳璿單手收了黑扇,另一隻手向前方虛空處一撈,隨後便穩穩地將什麼握在了拳心。

——靜默。

所有人都盯著柳璿的手,不言不語。

半晌,羽扇宗的女宗主緩緩道:“諸位,剛剛那一擊,我使用了足以擊穿岩石的靈力。”

她說著,握於身前的拳頭徐徐張開。

“嗒,嗒。”

那顆完好無損的黑曜石自她指間滑落,自檀木製的桌麵上彈跳兩下,發出兩聲清脆的碰撞聲。

無一人說話。

修仙界的名門宗主們沉默著,一雙雙心思各異的眼眸都定在這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黑曜石上。

“那這也僅僅是說明這些石頭無法被摧毀罷了。”

靜默中,林霄緩緩開口道。他的聲音極冷,被柳璿一而再再而三地駁了麵子後,他那張蒼白而僵硬的臉上表情很是難看。林霄哼了一聲,隨後轉過頭看向對麵一襲玄衫的趙宗澤,眯眼問道:“趙宗主,你怎麼看?”

這下話題被拋到了趙宗澤那裡。

禦獸宗年輕的宗主麵上掛起溫和的笑意。他沉聲道:“我同意柳宗主的觀點。這黑曜石確實古怪。在禦獸宗的收集黑曜石的過程中,我們也發現了一些異樣。這些石頭除了堅硬到不可思議之外,似乎還會散發出一種特殊的氣味。”

柳璿:“氣味?”

趙宗澤頷首,道:“犬係靈獸的嗅覺是修士的百倍,幾乎所有氣味都在它們的鼻子之下無所遁形,也因此它們也會對於氣味格外敏感。而我一旦這將些黑曜石放到靈獸鼻子底下……”

男人歎了口氣:“它們就會莫名其妙地開始對我狂吠不止,連平日裡最溫馴的忠犬都不肯聽話的坐下。”

柳璿聞言微微皺起了眉頭,林霄則微微挑眉,那張肌肉僵硬的臉上表情似乎有些微妙。趙宗澤繼續道:“靈獸不聽指令的情況從未在禦獸宗內發生過,所以這種情況實在是怪異至極。”

“為了一探究竟,我啟用了禦獸宗宗門秘法,將靈獸的五感與自己的五感相連,希望借此秘法搞清楚靈獸暴動的緣由。”趙宗澤道:“我將黑曜石像之前那樣放在了靈獸的鼻子之下,然後……我就聞到了一股非常難聞的氣味。”

“什麼樣的難聞氣味?”

稚嫩的童聲突然自殿內響起。眾人轉頭看向盤腿坐在高椅上的圓慧,他從這次會議一開始的時候就閉上了雙目,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陷入冥想。

圓慧黑色的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趙宗澤的方向,目光猶如實質一般讓年輕的宗主不由得將脊背挺得筆直。趙宗澤回憶了一下,描述道:“有點像是什麼東西腐爛的氣味……但也不是那種腐肉的刺鼻氣息……哦,對了,似乎也有些像是……血腥味?”

“我知道了。”

趙宗澤話音剛落,林霄突然開口說道。

屋內靜默了一瞬,但發話的林霄卻沒有立刻說出他知道了什麼。直到他看見所有人,包括剛剛睜開眼的圓慧看過來時,才悠悠開口道:“老夫知道這是什麼氣味了。”

他又頓了頓,見這次真的沒人接他話,才慢吞吞道:“腐臭,血腥……這很明顯,是那些低等魔修身上的味道啊!”

靜默。

殿內其餘幾人定定地看著他,不言不語。

“怎麼了?”林霄微微蹙眉:“老夫說得不對嗎?”

片刻的靜默後,趙宗澤遲疑著開口:“不,林家主其實說得有些道理。但問題是我家的靈獸在戰場上麵對魔修的時候都沒有不聽指揮過,僅僅是聞到沾染了低等魔修氣息的黑曜石應當不至於讓它們這般失……”

“你們家的狗怎麼樣我不知道,但老夫除魔衛道多年,魔修身上那些惡臭的氣息可忘不了啊。”林霄還沒等趙宗澤說完就直接打斷了對方。這中年修士哼了一聲,伸手摸了摸自己精心修剪的胡須,大聲道:“那麼現在事情就已經很明了了。”

“這些黑曜石就是些堅不可摧的石頭罷了,隻不過某一天,那些沒有什麼見識的低等魔修們發現了這種石頭,就把它們當做是寶貝一樣揣在身上。帶著久了呢,石頭身上就沾了魔修的氣息。”

“這時候一些糊裡糊塗的外門弟子斬殺魔修之後發現了這種石頭。”林霄嘴角勾著一抹自認為善解人意的微笑,緩緩道:“諸位也知道,十七八的少年人嘛,心高氣傲,覺得發現了什麼都是驚天陰謀,於是就添油加醋地告到了自己師尊那裡,讓日理萬機的大人們對著一些平平無奇的小石頭草木皆兵……”

“噠。”

一聲細微的碰撞聲自首座傳來,剛剛還在侃侃而談的林霄驟然收了聲。

中年男子渾濁的眼眸顫抖一瞬,最後慢慢轉過頭,向與自己隔了兩個位子的首座緩緩看去。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扣在茶盞的蓋子上,而剛剛的那一聲輕響就來自於白瓷茶具之間的碰撞。

“說完了嗎?”

坐在首座上的男人輕聲道。

這是無極仙尊自開會以來說的第一句話。

空曠的殿內靜默著,半晌,林霄鼓動了一下自己的喉結,這才動作僵硬地點了一下頭。

“很好。”

左慈抬起墨色的眼眸,聲音平淡道:“多謝各位提供的情報,讓我們對於這來路不明的黑曜石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

座下幾人對他微微頷首。

“也通過這次的討論,我們可以得知這些來路不明的黑曜石絕非凡物。”左慈一句一頓道:“為了保險起見,本尊煩請各位宗主往後繼續收集這些黑曜石。當然,”

銀發的仙尊微微勾起唇角,慢條斯理道:“是有償的。”

宗主們齊齊一怔。

“一個黑曜石,一個上品靈石。”左慈聲音帶笑:“如何?”

這下宗主們是真的瞪大了眼睛。

“呀,”柳璿詫異著,用合上的黑扇微微抵住嘴唇:“清濁,你可是認真的?”

“仙尊大人……”趙宗澤也驚了一下,連忙道:“能為仙尊大人排憂解難是禦獸宗的榮幸,靈石報酬實在不必……”

“每收集一百枚,”左慈恍若未聞,繼續道:“本尊就再給那個宗門一個來穿越門進修的弟子名額,如何?”

這下趙宗澤徹底閉上了嘴。

開玩笑,天下第一宗的進修名額啊,這可是多少上品靈石都換不來的機遇!

左慈微微眯眼,用餘光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一旁麵色鐵青的林霄一眼,隨後又漫不經心道:“諸位宗主這些天也辛苦了,那……本尊剛剛說的那些獎勵,就從這次開始算起吧。”

這回柳璿是真的瞪圓了眼睛看向左慈,趙宗澤差點直接站了起來,而林霄原本蒼白的皮膚這下直接漲成了豬肝色。

一個黑曜石,一個上品靈石。

而在這次收集來的六百六十五枚黑曜石裡,兩百枚來自於禦獸宗,羽扇宗和穿越門各尋來一百五十枚,菩提寺一百一十五枚,而林家隻有可憐巴巴的五十枚。

很好。

左慈滿意地看著周圍人各不相同的表情,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前世他還是總裁那會兒在公司給手下員工開年終會議時的場景。

他一向對於勤勞的員工和混日子的員工賞罰分明。

而且這兩百多上品靈石也算是對前世那個慘死的趙宗澤的一點點補償吧。左慈瞥了一眼還沉浸在震驚中的禦獸宗宗主。禦獸宗近幾十年愈發低迷,這個年輕的掌權人恐怕很久沒有看見這麼大一筆靈石進賬了。

至於某個既丟了臉,也沒拿到錢,更沒有拿到進修名額,而且還隨意辱罵自己親生兒子的人渣呢……

左慈眼眸微轉,餘光睥睨著一旁竭力保持波瀾不驚君子人設的林霄,唇邊緩緩勾起一抹冷淡的笑意。

感謝某個氣呼呼的丫頭昨天大晚上用微信轟炸了他七八條一分鐘語音。雖然左慈不能做得太明目張膽,但至少洛書臣在林霄那裡受的氣,他今天算是稍微為對方出了一點了。

對了,提起某個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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