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1 / 2)

刁麻子何其精明,隻靠幼童這一句話的內容和語氣便已經大概搞清楚了狀況。

方才來的雙鬟小女孩喚作擔擔,聽幼童的語氣,似乎比較親近,她應該隻是來給這群小鬼送吃食的好心人;

而把他們害成這樣的,乃是某個可怕的妖道,他們藏在此處,就是為了躲避妖道的追捕。

眼前幾個幼童的虛弱魂形,隻堪堪能聚攏,邊緣十分模糊。想來若是沒有了那小女孩的供奉,不日便要魂飛魄散了。即便如此,他們卻寧願待在這陰煞殘陣之中,想來是寧願魂飛魄散也不願意被妖道找到。

的確是有一點可憐。

刁麻子一瞬間動了惻隱之心,但想到自己的發財大計,剛軟下來的心立馬重新硬起來。

他頓了頓,逼近,冷聲喝道:“若不想要妖道找到你們,我問一句,你們就老老實實答我一句!”

從這幾個瑟瑟發抖的幼童口中,刁麻子知道了方才那個來送吃食的小姑娘是孟記甜品鋪裡的小丫頭。

那小丫頭某日到這廢棄的破宅中來,在一片殘垣中無意發現了藏在這裡的幾個幼童陰魂。幾個幼童央求她千萬莫要對外說起此事。那丫頭再三猶豫,答應了。

原本可以不管此事,但那小丫頭心地倒是十分的好,見這些幽魂們餓得奄奄一息,放心不下,時不常偷帶著家裡的點心來拜祭他們。也是多虧了有這供奉,這些幼童才沒有魂飛魄散。

刁麻子聞言,簡直大喜過望。

那丫頭既然是孟記的人,那麼她從家裡偷拿出來的祭品豈非就孟記那十分難得的點心嗎!

什麼叫天生我財必到手,什麼叫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財迷心竅,冥錢蒙了眼,哪裡顧不上什麼可憐不可憐的,對那些蜷縮在一起的幽魂們冷聲喝道:“按照我說的做,我保證不會向彆人說起你們的所在,若是不按我說的做……哼哼,就等著那妖道來找你們吧!”

……

過了幾日,那孟記的小丫頭果然又偷偷帶著祭品來廢宅探望這些小孩。

刁麻子躲在倒塌的粉牆下偷聽,那盲眼的幼童果然按照他所教的開了口。

猶豫,害怕,又抱歉的稚嫩聲音,孩童幾乎帶了不得已的哭腔,“……擔擔,你下次能不能多拿點吃的過來……我、我們幾個不夠吃……”

“哦……”對麵的小女孩似乎低著頭,沒有立刻答應。

刁麻子的心簡直提到了嗓子眼,他生怕這小丫頭不答應——若是不答應,那怎麼辦?他虛晃一槍而已,其實又不認識什麼妖道,到手的鴨子難道就要這麼飛了??

喚作擔擔的小丫頭想了想,慢吞吞的,嚅囁聲首先問的卻是:“這、這幾天你們一直沒吃飽嗎……對不起,我不知道……”

“不、不是的……”旁邊有年紀較大的幽魂少女聽到供養他們的小姑娘卻還在跟他們道歉,下意識地想要解釋。

但她想到那麻臉黑皮惡鬼的威脅,話到嘴邊仿佛不由自主地拐了個彎,她羞愧地彆過臉去,悶聲道:“……不是特彆飽,時常很餓,能不能、能不能多給我們帶點祭品。”

擔擔道:“我可以跟我姐姐說,讓她多做一點吃食。”

“不要!”

幾個幼童立刻打斷她,因為害怕,聲音提高,驟然變尖銳可怕,“你答應過,不跟任何人說我們在這裡的!”

隻聽擔擔沉默片刻,開口,聲音雖小卻很堅定,“好,你們等等我,我去再給你們拿點吃的。”

不少時,小丫頭果然又回來了。

刁麻子悄悄從粉牆的裂縫中探出頭來看。

小手帕裡裝了幾樣不同的噴香點心,數量不太多,所以她還拿油紙包裝了點飯菜。擔擔道:“今天我姐姐做的不多,晚飯隻剩下這麼多吃的,你們先吃吧……”

……

其後,擔擔隔幾日前來,每次帶的點心都有滿滿一小兜,加上油紙包裡的飯菜,可謂很是不少。

擔擔和幼童們說話,刁麻子偷聽了才偶然得知:原來,這小丫頭之所以能帶這麼多點心出來,是因為她偷偷把自己的那份早飯、晚飯和宵夜全都省了下來,一日四餐縮成午間一餐。

連自己吃的口糧都省下來了,那帶出來的祭品自然很不少。

能為素不相識的幽魂做到這份兒上,已是善良得有點發傻。

刁麻子躲在粉牆背後一聲歎息,世上還是好人多。

——幸好世上還是好人多,世上若是沒有了這種心地純良又肯講信用的小傻子,怎麼輪得到他來發大財呢?

刁麻子守株待兔,喜不自勝,在小丫頭走後露麵,又是一番“不聽話的話就讓妖道找到你們”雲雲的恫嚇,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一袋子點心儘數拿走。

至於油紙包裡的飯菜,雖然也是勾魂誘鬼的香,但他忍住了沒動手,一來是見這些幼童幽魂們實在可憐,有些許不忍;

二來是因為怕那小丫頭起疑。畢竟她隔三差五地投喂,這些幼童陰魂若還如以往般魂散魄虛,如何說得過去?再者,若這些陰魂消散,餌沒了,那小丫頭怎麼還會再來送祭品,豈非斷了大財路!

如此這般幾個來回,刁麻子手中囤的孟記點心已是非常多。雖然多,銷路卻不佳,爭不過鬼市那些早就開始搞代購的黃牛,刁麻子便想著索性冒險上厲壇山碰碰運氣,沒想到這裡沒有對手,很快便賺得盆滿缽滿。

發了財,身邊覥著臉湊上來溜須拍馬的小鬼也多起來。

刁麻子被捧得飄了,對著那些馬屁精小鬼吹起牛皮,道是陽間的孟記甜品鋪中有他的人,自己坐擁孟記獨家的貨源,要發陰間財,還得陽間有辦法有人脈。

在某種意義上,此話不假。

但任誰也想不到,其中緣由這樣曲折複雜。

“各位鬼差大老爺,小的說的句句屬實,絕無虛言!那些謀財害命的事情,小的是斷斷不敢做的!您們若不信,可以去豐城城南芙蓉街賀家舊宅看看,哦或者,去孟記甜品鋪,找那個叫作擔擔的丫頭一問便知……”

刁麻子不帶喘氣兒地說了一大長串,全都老實交代了,這才敢抬頭看一乾冷肅的鬼差。

當然,什麼“本本分分”“老實人”這種說辭純屬刁麻子給自己加戲,他的所作所為,和本本分分的老實人沒有一點關係。

隻見鬼差們齊刷刷看向白衣少年,而白衣少年臉上神色複雜,轉頭看那青裙少女。

“不必去了。”青裙少女點點頭,對勾魂使和疤麵鬼差凝聲確認道:“擔擔最近的確有這樣的舉動。”

最近每到飯點,擔擔總是抱著個飯菜冒尖兒的青花大海碗,獨自一個人坐在天井旁的小台階上吃。沒一會兒,亮亮空碗,就說自己吃完了。每隔幾天的日暮時分,她又時常裝一小兜點心出去藏在身後,孟夜來道是她去找小朋友玩,也沒多想。

小白的圓臉上一向是笑嘻嘻的,隻是這會垂著頭,也有點笑不出來。

他想起自己平日對擔擔的態度挺不客氣,不是陰陽怪氣就是冷嘲熱諷。類似“怎麼每頓吃這麼多,個頭一點沒長”“小蘿卜頭,吃了跟沒吃似的”“能不能彆浪費糧食”這種垃圾話沒少嗶嗶……

哎,誰知道中間有這樣的原因。要是早知道那笨丫頭去做這種事,他小白爺怎麼也會罩著她呀。

刁麻子看這場麵,又一愣,這青裙的姑娘認識那個小丫頭?

他行走鬼界多年,自問心理素質夠好,臉皮夠厚,但也架不住內心有點崩潰和懊悔,自己這是惹上了什麼難纏鬼!

這少女,她怎麼誰都認識啊!

須臾,小白一揮手,少年的聲音有幾分森然,“先扣起來,等查清楚賀家舊宅之事,再送去枉死城。”他看了散落一地的冥錢,“這些冥錢充公。”幾個陰司皂隸聞聲上前,扣住刁麻子就要帶走。

刁麻子一愣。

……枉、枉死城?那不就是北境的鬼獄嗎?

他已經什麼交代了,怎麼還要抓他?

刁麻子不服,拚命掙紮大叫,“我沒害人,沒作惡,隻想賺錢,該說的我都說了,憑什麼抓我!憑什麼!”

“還問憑什麼?”疤麵鬼差老呂開口,聲音平板無波,冷道:“難不成你生前半點書都沒讀過,是個法盲?”

刁麻子還真是一點書都沒讀過。

他無賴潑皮出身,臉皮果然夠厚,開始拚命扭動身軀,試圖甩開背後鬼差的鉗製,胡攪蠻纏地大叫道:“那你倒是說呀!怎麼啦,說不出來?陰司就可以隨便抓鬼?來鬼啊,陰司在街上隨便抓鬼啊,救命啊!!”

陰司眾鬼差對視一眼:……要麼乾脆暴打一頓好了。

幾個暴脾氣的鬼差已經開始擼袖子了,卻聽青裙少女脆聲反問:“你要說法是吧?”

巧了,她上輩子是《今O說法》節目的忠實觀眾,看這個節目下飯的時候學到的普法知識還沒有忘記呢。

她清了清嗓子,聲音清脆道:“刁馬,你先是非法拘役他鬼做苦力,又脅迫誘騙教唆其他幽魂,用虛構事實的方法騙取陽間生人的供奉,以擾亂鬼界市場秩序的手段換取不義之財,數額巨大,還敢說自己沒有觸犯陰律?”

條縷清晰,殺人誅心。

刁麻子本以為自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就能走,現在忽然被“枉死城”幾個字嚇破膽子,又怕又怨,已然失去理智,將怨氣全都發泄在眼前說話的少女身上,死死盯著她嘶聲吼道:“關你什麼事!若不是你截道,我又怎麼會被抓!……”

若不是她找上門來,又借口要買點心,自己此刻應該早就在鬼市花樓裡瀟灑。

怎麼會耽擱,怎麼會輕易上套,又怎麼會要被押送去枉死城?

刁麻子雙目赤紅,若是眼神能化作實形,他恨不得給這個少女戳上百十個窟窿!

繞是孟夜來膽大,被這惡鬼的怨恨眼神盯得也有點發毛。

這時,一條修長人影從高牆下的陰影裡緩步踱出,走到孟夜來身前半步,他的肩膀很寬,正好替她擋住了刁麻子的怨毒眼神。

眾鬼:……欸?這裡什麼時候多出了一條幽魂?

依照他的身量相貌,要引起注目實在是極容易之事,叫人忽視他卻很難。而他也仿佛沒有做任何事,閒閒站在孟夜來身後,不知為何,沒有半點氣息,趕來的鬼差就是沒有看到這裡還有幽魂。

在場的鬼眾,誰都沒有看見謝琅從孟夜來身後走出來的那一刻,小白震驚地瞪大雙眼的表情。

耳畔金璫輕輕顫動,小白瞳孔劇烈地震。

謝琅不經意地擋在孟夜來的身前,依舊是懶洋洋的聲音,“怎麼不關她的事?這位姑娘姓孟,正巧,就是孟記的店主,你騙來的點心都是她做的。”

刁麻子聞言,徹底石化。

………………上輩子的血黴今天倒完了。

他張了張嘴,還想要狡辯,但一時之間竟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呆滯地任由鬼差拖走。

另一邊老呂帶了幾個鬼差,火速趕去調查芙蓉街賀家老宅幼童陰魂一事。

幽靜的小巷中隻剩下了孟夜來、謝琅和小白三魂。

從剛才得知擔擔的事情開始,小白就收起了往常的嬉笑神態。

現在他的臉色更是複雜,震驚、激動、懼怕、星星眼……這些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情緒在少年的圓臉上走馬燈似的一一閃現。

霎那間,小白忽然間連手腳也不知道往哪裡放似的,雙臂乾脆老實垂下,站得筆直,結結巴巴,聲如蚊呐,吐了幾個字。

孟夜來見他看過來,以為他在和自己說話,“……什麼網大?我沒聽清。”頓了頓看他,又問:“小白,你沒事吧?”

站在她身前的謝琅,隻是負手莞爾,看向小白。

他未置一言,甚至沒有用傳音入密,隻是看了小白一眼。威壓如夏日午後的雷霆自天際滾過而後驟收。

小白一個激靈,後腦勺兩滴冷汗。鬼王臨世乃是極為重要的大事,鬼王大人不想要旁人知道,他怎麼這麼魯莽,差點說出來了。

白衣少年神情極不自然,一句話卡了半天,最後才道:“你身邊這位是北境……枉死城來的……大人……”

孟夜來恍然大悟,剛才和小白分彆之前,的確聽到老呂說“枉死城那邊來了新的鬼官,是個從未見過的”,還道小白“對那邊熟”,這才把小白拉走了。

難怪方才赤雄、矮鬼、老呂這些鬼吏都不認識謝琅,原來他是枉死城新調來的鬼官,前些日子自己在娘娘廟遇到他的時候,恐怕還沒上任吧?

孟夜來不由又想起了前世看過的各種幽冥研究,有人入冥走無常,有人入冥卻是做閻王。

就像現在,有的走陰人還是合同工,有的走陰人已經混成了領導,這就是世界的參差嗎?

孟夜來倒也沒有什麼,對謝琅展顏道:“朋友,剛才多謝解圍。原來你是陰司的鬼官,失敬失敬。”

其實她和謝琅已經打過交道,此時即便得知他是半個同僚兼上司,也再難像初識那般嚴肅莊重,言語中很有些輕快的玩笑之意。

謝琅也不惱,從善如流,也玩笑道:“姑娘客氣,都是為陰司鬼眾做事的,哪有什麼高下之分?”

孟夜來很不走心地奉承了兩句:“哇,不愧是空降的鬼官,講話真滴水不漏。”

一旁看著兩人說話的小白默默掐了自己一把:…………我是誰,我在哪,我是不是在夢裡?

出城的路上,小白走在旁邊孟謝二人身邊,一路相送。

孟夜來:“小白,你一直偷瞄我們做什麼?”

小白大驚失色,立馬眼珠子骨碌一轉,端正目視前方,大步向前,“……我哪有在偷瞄你們!”

少年將慣常提在手中的燈籠收進衣袖,身板繃得筆直,兩手垂在雙股兩側,再加上孟夜來這麼一說,他眼神更加直視前方,走得板板正正。

“小白你哪裡不舒服嗎?”孟夜來困惑,“……你為什麼在踢正步啊?”

謝琅聞言,不由輕笑兩聲。

他的笑聲低沉悅耳,小白繃緊的脊背這才有絲絲放鬆,支支吾吾道:“我、我哪有……”

小白將他們送到城門。

孟謝二人出了厲城城門。

回首望去,清朗月下,厲壇隻是一座漂浮在半空中的銀白色山脈,風吹黃土路,其間魂燈螢星點點,灩灩隨波。若非親眼所見,誰也想不到裡麵是怎樣生動的世界,而一盞盞魂燈亮處,是怎樣鮮活的幽魂。

目送著孟夜來和鬼王大人遠遠離去的身影,小白認真盯著自己手心的法印,喃喃道:“我就是隨口一說……許願的事情,真、真的這麼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