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沒想到揭開蓋頭以後謝琅是這個樣子,方才的緊張情緒頓去大半,凝視著他,道:“你怎麼也不是自己的真臉?”
謝琅在她身邊坐下,勾唇道:“你沒有用真臉,我自然也不必用。”——總不能說,是因為方才他的表情太不自然,才現場變了一張臉。
孟夜來盯著他左看右看,隻覺得這張臉雖然也蠻英俊,但卻好看得比較普通,屬於過目即忘的那種類型。她手賤地戳了戳謝琅的臉皮,“哇,你的臉皮怎麼看起來這麼真?畫皮鬼給我做的也挺逼真,就是戴久了有點木木的。”
孟夜來又道:“你要留在這裡麼?”她的言下之意是,等下五通來了,如果看見“新郎”也在這裡,會不會節外生枝?
誰知謝琅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坐在她身邊,隻道:“無妨,他看不見我。”
這偏僻彆院雖然為了今夜的事情裝飾一新,但到底久無人至,從窗欞看出去,河邊柳色舊,湖上蓮葉枯,蕩漾之中有一片荒蕪鬼氣。
那五通郎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兩人並排坐著,因為坐得近,衣衫下擺交疊,燭光躍動,氣氛屬實有些曖昧。
孟夜來的目光刻意沒有看謝琅,卻不知為何,臉燒得更厲害。
她有個毛病,一旦緊張或者不自然起來,話就格外的多。
她在袖中摸摸,忽然摸到一塊柔軟事物,就好像摸到了新話頭,忙掏出來遞給謝琅,不好意思地道:“那個,上次你給我搽臉的帕子洗不乾淨了,我在街市上也找不到類似花紋的,就自己給你繡一個差不多,還給你。”
白月爐灰堪比染房最厲害的色料,一入水,原本雪白的帕子從不均勻的臟兮兮都變成均勻的灰撲撲,已經沒法還給人家了。孟夜來買了最好的綢帕,比著樣子,重新繡了一朵小花在上麵。
細長一枝,無根無葉,清綠的萼,銀白的花,擠擠挨挨地向上簇擁。
孟夜來繡好之後,抖落抖落,十分滿意,此刻自信滿滿地遞給謝琅:“怎麼樣,還可以吧,是不是和原版差不多?”
謝琅看著手中帕子上彎彎扭扭的稚拙針腳,好幾處因為縫錯而留下的針洞,莞爾道:“不太一樣。”
“啊,不會吧?”少女失望地輕呼道:“這是我繡的第三塊了啊,已經是最好的一塊了。”
謝琅道:“嗯,所以這花繡得活潑,這莖繡得靈動,比原版更好看。”
少女嘿嘿一笑,頗不好意思,“真的嗎?”
謝琅睜眼說瞎話,笑道:“真的。”
桌上一雙龍鳳紅燭躍動,流下一道紅淚。
孟夜來抬頭,透過燭光,看到河邊那漸黃的柳葉,忽然想起上回在謝府門口見過的那位緗黃衣衫女子,脫口道:“你府上那位姑娘是誰啊?”
這話好像有點不矜持,又師出無名,謝琅府上的女子是誰跟她有什麼關係,孟夜來問出這話,方覺不對,連忙心虛地補充道:“我就是隨口一問,你不方便說可以不說的……”
謝琅卻道:“什麼姑娘?”
孟夜來頓了頓,忍不住比劃道:“……就是穿緗黃衣衫的一位,個子大概這麼高,不太愛笑,也不吃糕點的……”
越說她越覺得,隻隔著門見過一麵,自己乾什麼把人家府上一個女子的外貌記得那麼清楚,現在這樣說起來,好像在逼問謝琅似的。所以說到後麵,她聲音越來越小,到“糕點”兩個字的時候,幾乎沒聲響了。
謝琅道:“你是說緗葉嗎?”
沒有稱呼人家的姓,直接就叫人家的名字了吼,居然叫得這麼親密。
少女的聲音不自覺有點酸溜溜,乾笑一聲道:“哦,原來那位姑娘叫作緗葉,果然是衣如其人,人如其名。”
謝琅斜睨她,隻見少女麵上一張假皮八風不動,嫁衣之上,拳頭卻已經捏得緊緊。他笑起來,閒閒道:“我府上不僅有緗葉,還有柳葉,還有海棠玉蘭紫薇怎麼辦?”
少女乾笑兩聲,“謝公子還真是,還真是……”
這會子又開始叫他“謝公子”了,謝琅微笑道:“真是什麼?”
孟夜來盯著那雙紅燭,憋了半天,吐字道:“交友廣闊,豔福不淺。”
謝琅但笑不語,一片河邊的柳葉飄進來落在他手上,他輕輕扔在地上,便化作一個青衫男子的模樣,微笑垂手侍立。又一片枯荷飛進來,化作個女童的樣子,格格地笑。兩指輕彈,那兩人旋即萎頓,變成兩片再尋常不過的花葉,悠悠從窗口飄出去了。
謝琅道:“大的是柳葉,小的是荷花。你看到的黃衫女子,是緗樹葉子。”
“所以那姑娘不是真人?”孟夜來眼睛瞪得圓圓,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細小的喜悅忽然湧上來。
她訝然道:“是傀儡術?!竟然真的有傀儡術?”
謝琅注視著她,微笑道:“怎麼沒有?紙無常便是傀儡,你已經會用了。點葉成人隻不過是稍微難些的術法而已。”
“可是那些紙無常是因為加蓋了鬼王法印才能供陰司眾魂驅使,你的修為……”少女簡直目瞪狗呆,一拍膝蓋,喃喃道:“簡直比鬼王還厲害!”
謝琅失笑,揉揉眉心,孟夜來還要說話,忽然一陣陰風刮過,屋內燭火俱滅。
淡色的月光下,一條奇高的影子從廊廡下緩緩飄過,無聲無息地映在雪白的窗紗之上。
這鬼影身著錦袍,緩緩行至門前,竟然十分客氣地敲了敲門。屋內寂然無聲,他便推門而入。
屋內十分晦暗,大紅喜床之上,唯坐了新娘一人。她已經揭掉蓋頭,蜷縮在拔步床的一角,害怕得抱緊自己的雙膝,瑟瑟發抖。
五通倒也並不著急,飄到喜床前的圓桌邊坐下,道:“你是趙家小姐?”
床上的女子點點頭。
五通道:“汝之兄長已將你獻給我,汝可知?”
床上的女子想必是非常害怕,頭也不敢抬。
五通道:“既然如此,小姐何不與吾寬衣——”
“等一下,五五五通大人——”五通腳下竟然發出聲音,說著,錦袍下麵滾出一個圓滾滾胖乎乎的小妖,甕聲甕氣道:“我我我是不是可以在外麵等你,這樣不不不好吧……”
小妖一滾出來,錦袍之下,五通的斷腿之處立刻空空蕩蕩,屋中彌漫開一股極其濃烈的榴蓮氣味。
原來五通剛才是踩在這榴蓮樹妖的身上,把它當做驅策的坐騎飄過來的,是以才顯得身形奇高。
被忽然打斷,五通顯然有些不悅,對待這小妖也沒有對待美貌女子那種玩賞的耐心,隻道:“快滾。”
他又對床邊的新娘子溫言道:“既然小姐已願意自許於在下,何不為吾寬……”
“再等一下,五五五通大人——”
榴蓮小妖又顫聲打斷。
五通正演得入戲,頻頻被打斷,臉上閃現一抹戾氣,不耐煩道:“又怎麼了?”
小妖道:“您老人家能不能開一下門,我我我出不去……”
五通一頓,沉聲道:“我沒有鎖門。門關了你打開便是。”
“我我我在您袍子下麵被你踩著,更沒有碰門哇……”小妖欲哭無淚,鼻音更重了,“這門是法陣封住的,我打不開……”
屋中的一鬼一妖皆是愣住,那是誰鎖的門?
五通一回頭,剛才坐在床上瑟瑟發抖的新娘已經不知何時倒了下去,魂魄離體站了起來。
她叉腰,手指骨掰得喀拉拉響,鴛鴦繡鞋大力一腳,直接踹翻五通坐的凳子,獰笑道:“是我鎖的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