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1 / 2)

繡凳被踹翻一瞬間,孟夜來毫不猶豫地伸手一抹袖中的鬼王召陰符,幾條早就在下麵準備就緒的鬼影嗖嗖嗖從外麵衝進來。

榴蓮小妖見床上新娘離魂坐起,已經受了不小的驚嚇,此刻麵對著門,又見幾條拿著鎖鏈斧鉞的凶神惡煞的鬼影風風火火地衝進來,倒吸一口涼氣,立刻蹲下抱頭。

這小妖本來就圓滾滾,一抱頭直接縮成了個刺團兒,含淚大叫道:“有有有鬼啊——嗚嗚娘親我好害怕——你們不要過來啊!!”

孟夜來:“……你一個樹妖,惡鬼的坐騎,有資格怕鬼嗎??”

眾鬼差:“……什麼東西,怎麼這麼臭?”“哇,好濃鬱的果香啊!”“你有病啊,哪裡香了??分明就是一股……味啊!”“本來就很香,你一個無頭鬼頭都沒有鼻子當然也不好使!”

孟夜來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她想到一件事情。準確的說,是一句話。

趙大有說那夜他洗完澡濕發提燈,路遇在河邊許願的趙蕪兒。她問,哥你去了哪裡,身上怎麼有一股味道?

一般人若是聞到對麵來人身上有奇怪的氣味,大抵就會像這些鬼差一樣問,“是什麼氣味”“你身上是不是沾了什麼東西”。

趙蕪兒問的卻是“你去了哪裡?”

好奇怪。

在來人明顯是在房中洗漱出門的情況下,她卻問,你去了哪裡?若非她提前早已經知道他去了哪裡,怎麼會這麼問?

這疑惑一閃而過,沒等她細想,赤雄和百裡已經帶著幾個鬼差衝在前麵,喝道:“你們兩個,蹲下!你也抱頭,老實點!”

五通被孟夜來從凳子上踹下來之後,忽然見到如此之大的陣仗,整個嚇愣住。

夜叉鬼一喝,他居然真的老實巴交地蹲下抱頭,叫道:“各位有話好好說,彆打、彆打我!”

蹲下抱頭喊話一係列動作之流暢,讓人不得不疑惑他以前是不是經常被抓包加挨打。

謝琅負手從角落裡施施然走出來,孟夜來有點疑惑地對他道:“嘶,你覺不覺得,這個五通抓得有點太容易了?他好像沒有傳言中說的那麼厲害嘛……”

這邊鬼差正盤問小妖和五通,誰知五通道:“各位鬼差老爺,你們是不是抓錯鬼了?我不叫五通,我叫王七寶啊……”

赤雄瞪眼道:“你不是南境來的邪祟五通郎君?”

那錦袍鬼茫然道:“我,我是豐城土生土長土死的鬼……從來沒去過南境……前不久在山崖上跌死的……”

赤雄厲喝道:“那你今夜怎麼會突然來這裡!”

王七寶瑟縮地抖了一下,道:“我被抓做倀鬼,是鬼修姑娘命我前來此處的……還讓我踩著這小妖過來,然後按她教的說幾句話,什麼‘汝’啊‘吾’啊的,我、我還背了好幾個時辰,我現在還能背,第一句就是‘你是趙家小姐’,第二句是……”

孟夜來上前,拎起那圓滾滾的榴蓮小妖,“你呢,你為什麼叫他五通大人?”

榴蓮小妖含淚,甕聲甕氣地道:“我我我也是被鬼修姑娘叫來的……我不認識他他他啊……是鬼修姑娘讓我這麼叫的……”

這世上的鬼修千千萬,但它們口中所說的“鬼修姑娘”自然都是同一人。

孟夜來恍然,他們此前的推理,過程全部都對,但是結論卻錯。

他們本以為五通的信徒大多是男子,卻忽略了,出於各種理由,五通這樣的惡鬼也會有女信徒。

並且於五通這樣淫邪的鬼祟而言,為數不多的女信徒更受他偏愛。

百裡在一旁大聲道:“你是樹靈,為何聽從於鬼修?”

“因為我我我……”榴蓮小妖似乎難以啟齒,又萬分委屈。

須臾,孟夜來緩緩道:“因為你砸死了人,方才生靈便沾惡血,所以你成妖了。這時候剛好有一個人路過,道是能幫你收拾殘局,隻要你為她做事即可,所以你成了倀妖,是不是?”

以陰氣怨氣和鮮血咒術與鬼怪結契,是鬼修修煉法門之一。

榴蓮小妖嗚嗚抹淚,抱著腦袋道:“嗯……當時好害怕啊嗚嗚,我不想被連根拔起……”

孟夜來摸了摸自己的臉,原先趙大有所說的話裡麵有幾句她本來是有疑問的,但因為千頭萬緒,便讓那些疑問溜走了。

此刻心念鬥轉,疑問忽然開朗,她心道一聲“糟了”,對眾鬼差道:“不對勁,先出去!”

這邊有鬼差大吼一聲,“他媽的,外麵的陣法怎麼變了!不是我們設的那道,出不去了!”

百裡吼道:“本來是甕中捉鱉,被人當鱉給捉了!”

話音剛落,外麵的天突然黑下來——

不錯,現在的確是黑黢黢的深夜,但原本深夜還有一點月光,現在仿佛連月亮的一點微光也消失,整間屋子像一個關起來的匣子,完全的漆黑,一絲光也沒有。

說像匣子,整間屋子竟真像個匣子一般劇烈震動起來,腳下的地麵開始傾斜,如同漩渦般顛轉。

黑暗中,妖妖鬼鬼在耳邊亂嚎怒吼,似乎被這陣顛簸掀飛到了半空之中。

刹那之間,這間屋子仿佛變成了烈火地獄,屋頂落下無數熾漿火雹,地麵處處騰起炙熱的氣浪,陰煞氣刃竟是要將他們全部絞死在屋中。

這熾漿火雹的紅光卻不能照亮任何東西,反顯得周遭愈黑。

孟夜來半點也看不見,隻記得完全陷入黑暗之前,謝琅站在她旁邊。

“……”

她張張嘴,想叫他,這才發現在強力陣法之中,根本很難開口。她才吐出一個氣聲就被風刃割碎。

有人伸手,將她帶進冰涼的懷中,道:“在這裡。”

他的聲音一貫低,語氣如常,並未因為這陣法中的風刃而抬高分毫,卻依舊清清楚楚地傳到她耳中。

她沒有叫出他的名字,而他也並未說誰在這裡,兩個人仿佛已經心照不宣要找對方。

一靠近他,那股滾燙灼熱的燒炙之感頓時消下去,仿佛連氣浪也會拐彎。謝琅道:“閉眼,彆看紅光。”

謝琅單手攬著她,另一隻手也仿佛抱了什麼東西,兩隻手被占去,眼睛也完全看不見東西,他卻依舊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這腳步踩得款款,是在踏破陣之眼而行。行到某一處時,他足下稍重,似是踢破了什麼東西。

不知他是怎麼破開陣法的,隻是走了約莫百步,他忽然道:“可以睜眼了。”

孟夜來適才一直緊閉雙眼,乍然睜開,隻見眼前一片白茫茫,霍然開朗。隻見房門洞開,淡色的月光照徹下來,他們已在來時的那節台階上。

隻聽後麵一眾鬼差嚎道:“這邊、這邊,陣眼在這邊!”

孟夜來這才看見,謝琅已經恢複了本相,左手上抱著她的肉身。

在方才那種情形之下,連她自己都忘記了她已經離魂而出!謝琅竟然沒有忘記!

天黑下來的一瞬前,她分明看見他站在自己身側,而熾漿火雹落下的霎那,他已經抓住了她的生魂。

兩個極短的刹那之間,也就是說,隻隔了一個她未發出的氣聲兒,他在完全黑暗混亂的時候離開她身邊,從床上準確無誤地抱起她的肉身,又回來找到了她的生魂!

孟夜來啞然,這真是人能做到的麼……?

先不管這麼多了,肉身還軟綿綿地躺在他懷裡,她往前一撲,回了魂一把扯下臉上的畫皮便去拉謝琅,要往方才來的院子跑,道:“去找趙蕪兒!”

謝琅反手拉住她,從容道:“不用著急。柳葉在那裡。”

“你早知道是她?”

“不算早。”

“什麼時候?”

“看到徒良樹上的符籙的時候。”謝琅道:“五通雖然廢物,但不至於寫一張符籙會掉下來。”

少女頓了頓,道:“還得去找趙大有。”

謝琅又道:“也不用著急,慢慢走。緗葉已經去找他了。方才那氣浪碰到你沒有?”

那炙熱的氣浪一逼近,他便已經攬住她。她根本沒有機會亂竄,氣浪也沒有逼近,自然也不會受傷。

少女的麵龐白若透明,耳根有一點點薔薇色的紅暈,仰頭展顏道:“沒有。多謝你。”

兩人去與緗葉會合,路上孟夜來小小地歎了一口氣,道:“既然你知道是她,那我說要引五通出來你還、還答應趙大有跟我假成親……”

她語氣裡有一點點懊喪。

順勢假成親,他不能說沒有一點私心。

謝琅唇線上揚,輕咳一聲,正色道:“我答應這件事,是因為五通謹慎狡猾,若不做全套,即便趙蕪兒是他的信徒,他也不會輕信她獻上的祭品。我隻是推舟而已。”

“你認識五通麼?”

“以前見過。”謝琅挑眉道:“他是南境鬼王座下的一員廢物。”

少女慢吞吞地試探道:“方才那陣法如果是趙蕪兒借了五通之力向他獻祭,你怎麼能那麼快踢破那祭陣?”

謝琅笑道:“我並沒有你想的那麼厲害,隻不過是對付廢物還可以。”

……

正說著,汗涔涔的趙大有跑過來,一個緗黃衣衫的女子麵無表情地跟在他身後。

趙大有見到他們倆,先是一愣,目光落在兩人中間。

孟夜來低頭一看,這才意識到,他們二人還穿著鮮紅喜服,而謝琅已經無比自然地牽著她的手走了一路。

趙大有旋即乾咳一聲,馬上把視線挪開,急道:“可抓住那惡鬼了麼?!”

孟夜來連忙掙脫他的手,一提真氣,二人身上的紅裳,紛紛揚揚落下,恢複平日的行裝。

她的手一離開,那溫熱的暖意便也離開,謝琅輕輕握拳,道:“惡鬼沒有並沒有來。”

趙大有聞言險些雙膝一軟直接跪了下去,幸好被後麵沒有表情的緗葉拎住了後衣領,蕩在半空中,堪堪吊住一口氣。他卡著脖子,艱難吐出幾個字:“吾命,休矣……”

謝琅徐徐道:“但始作俑者乃是惡鬼的信徒,卻一直都在裡麵。”

·

眾人鬼從廊下行來。見主人來,趙蕪兒門楣上的一片柳葉悠悠掉下來,飛入叢花不見。

王七寶和榴蓮小妖被法陣中的熾漿擊中,倀鬼魂飛魄散,倀妖有微薄靈氣護體,也被炸回原型,化作個不會說話的青皮黑刺焗榴蓮,暫時被赤雄收起來。

眾人鬼魚貫走入趙蕪兒房中時,隻見丫鬟正在將桌上她吃罷的點心收拾起來,見眾人進來,不由垂手站到一邊去了。

這房間陳設極其簡單,無有任何飾物,雪洞一般。

而趙蕪兒本人坐在不太光亮的銅鏡前,正在安安靜靜地梳頭。

銅鏡裡映出個少女,穿著半新不舊的粉衫,烏發散下來,容貌靜美,隻是太淡太蒼白,叫人稍不留神便忽視了她的美,安靜得像一泊淡影。

見有人進來,她並未轉頭,而是盯著銅鏡裡映出的幾條身影,微微笑了,“你們回來啦?

粉衫少女含笑,聲音溫柔,但幾個知情者此刻聽到這句話,背上都湧起了一陣細小的雞皮疙瘩。

幾個差點死在陣法之中的鬼差更是打了個寒戰,自動把她的話在腦海裡轉換成了,“你們還沒死啊”。

比起當日城隍廟中賀鬆的情狀癲狂,此刻趙蕪兒的安靜無聲似乎更加可怖。

孟夜來看著桌上的班戟,忽然展顏道:“趙姑娘,甜品味道如何?”

趙蕪兒微笑,“好極了。”

孟夜來道:“這是我店裡的新品。除了孟記,這內餡兒大概全中洲的甜品店都沒有。”

趙蕪兒柔聲道:“是麼?難怪了,我正想問孟姑娘,這奶油裡麵夾的是什麼,香甜軟糯,十分適口。”

趙大有完全看不懂此刻的事態,見兩個少女莫名其妙地忽然談論起吃甜品,一腦門問號,湊在百裡身邊,極低聲問:“百裡兄,我們這是在做什麼?不是有惡鬼的信徒進了蕪兒的房間麼,為什麼還不去找那人?萬一他跑了怎麼辦?!”

百裡看看趙大有,心想,“傻子,抓她不難,但若如果不當你的麵揭穿她,你會讓我們把她抓走麼?”

眼前趙大有一張茫然又焦急的大臉,百裡明亮歎了口氣,含糊答道:“她跑不了。”

隻聽這邊孟夜來“哦”了一聲,奇道:“居然是香甜的麼?可是趙姑娘,你在河邊許願那晚不是說,你哥哥有一股臭味麼,怎麼這會又變香啦?——我這個班戟的內餡兒是徒良果肉做的,和你哥哥身上的味道是一樣的呀。”

趙蕪兒梳理發絲的手頓了頓,接著又梳下去,神色不改,“當夜我隻是說,哥哥身上有一股氣味,不辨香臭。孟姑娘這麼一說,你這個小點心裡,香甜之中的確有幾分似曾相識的氣味。”

孟夜來道:“真的有麼?”

趙蕪兒淡笑道:“不錯,回味才嘗出來。”

趙大有神情已經變了,榴蓮的味道可謂是浸入他骨髓的恐懼,一點點氣味他都能聞到。這房中根本沒有什麼榴蓮做的吃食啊,蕪兒為什麼要這麼說?她難道聞不出來麼?

孟夜來也笑眯眯地道:“可是我這班戟的內餡兒根本不是徒良果肉做的,是芋泥加上特製的淡奶打出來的。你怎麼能回味出徒良果味兒?”

趙大有心道:“果然沒有,蕪兒是怎麼了?”

趙蕪兒流暢的話語在這裡卡了一下。

百裡在旁,忍不住大聲道:“那是因為她作為那小妖的主人,結了契之後根本聞不到任何徒良的味道!”

鬼修的契約雖然不甚公平,但也並非修士對妖鬼的完全壓製。契約承於天地,結契之後,依據修士修為的高低,契約會對妖鬼最擅長的本事有一定的保護。

若無這麼一點保護,何以會有那麼多的妖鬼反噬主人之事發生?

徒良樹靈身上最明顯的便是氣味,不管是香是臭,沒有人否認的是它的確氣息濃鬱,堪稱標識,人人都能聞到。是以趙蕪兒與它結契後,恰恰很有可能聞不到!

赤雄在一旁忍不住問低聲百裡,“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百裡聲音更低,“我猜的。猜對了就是。”

趙蕪兒不承認也不否認,臉上不見任何慌亂,柔聲反問:“可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青裙少女沉聲,一字一頓道:“為了讓他產生恐懼,你要他死。”

她沒有說是誰,但是眾人鬼齊刷刷地轉頭去看趙大有。

趙大有垂著頭,沉默不語。

趙蕪兒的一舉一動,溫柔嫻靜,怎麼看都是一位端坐深閨不出門的真正閨秀,直到現在她的麵上依舊保持著淡泊月色般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