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2 / 2)

“如方才這位公子所說,我有馭製妖鬼的能力,要逼死一個人豈非輕而易舉?何必像你們所說的那惡鬼一般,夢中低語,大費周章呢?”

此言一出,旁邊幾個不太了解事情緣故的鬼查紛紛交頭接耳道:“好像是這樣啊……”“剛才那陣法好厲害,如果她要殺她哥哥,那不是一揮手的事情?”“如果全是她做的,她早就病態了,哪能用尋常人的想法去揣度啊……”

謝琅淡淡道:“或許是因為你知道,要一個人死很容易,要一個人怕得發瘋,卻沒那麼容易。”

趙蕪兒慢慢轉過身來,目光掃過眾人鬼的臉龐,在孟夜來的臉上停留的尤其久。

粉衫少女忽然不裝了,微笑道:“本想將你們獻祭給大人,有五通大人給的末劫火印壓陣,你們都沒有死成,真是可惜。”

她說“真可惜”的語氣,就像在閒話家常,在感慨秋天已至窗外花謝不再好看一般,客氣,輕鬆,淡然。

想到方才法陣中萬分危機命懸一線的情形,聽得人人鬼鬼悚然,脖後升起一股寒氣。

謝琅負手,懶洋洋地道:“剛才從屋裡出來的時候好像不小心踢到了塊石頭,原來是趙小姐丟在屋中的。你不防看看它的本相如何了?”

孟夜來立刻便想到,剛才在屋中,謝琅行到某一處時,足下忽重,似是踢破了什麼東西。

趙蕪兒淡泊平靜的笑容終於有了一絲裂縫,她已經感覺到,識海中懸停的一方紅印,隨著這黑衣男子的話語,寸寸裂開。

旁邊忽然有一個人撲上來,擋在趙蕪兒身前:“搞錯了,一定是搞錯了!不可能是蕪兒,不會是她!!在我夢裡說話的人,分明是個男子!!”

擋在趙蕪兒身前的居然是一直沉默不語的趙大有。

他慌張地張開手臂,擋在從容的粉衫少女身前,樣子十分可笑。

在場卻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

屋中忽然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溫聲歎息道:“卿還是把吾的法印弄壞了。”

趙大有聽到這個聲音,周身一震,雖然十分恐懼,但仗著此時人多,指天破口罵道:“對了,對了,是你!你才是惡鬼!五通,你滾出來啊,讓我妹妹替你頂罪你算什麼東西!”

趙蕪兒卻沒有動,語氣淡淡,平靜地虛空的聲音道:“大人,是個意外。原本想順著他們的計劃將更為質優的祭品進獻給您,誰知出了狀況,我會承擔後果。”

趙蕪兒生了一張仿佛永遠不知道怎麼變得刻毒的臉。

但她說的話已經不能再刻毒一點。

被獻祭的女子絕大多數都並非自願——被獻給惡鬼,怎麼可能是自願?她們是被父親、兄長、丈夫乃至族中長輩獻出來的。

“更為質優的祭品”,趙蕪兒說這句話的時候依舊淡然,仿佛被獻祀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供台上的瓜果,是法台上的牲畜,是一件東西一樣物品。

若要說這祭品和尋常放在供台上的祭品有什麼不同,大抵也隻不過是,她們會害怕地哭泣,會拚儘全力地嘶吼,會無望又無力地掙紮反抗。

此言一出,連鬼都全數靜默無聲。

孟夜來從指尖到臂膀都掠上一陣寒意,像小蛇吐著信子纏上來。

從來是她給鬼做祭品,怎麼也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被當做祭品送出去。

但轉念一安慰自己,若不是她,也會是彆的女子。是她來,不論怎麼說,現在還好端端站在這裡;是彆的女子來,現在已是沒命。

五通溫聲對趙蕪兒道:“卿自然要承擔。”

他真身自然沒有親臨,聲音空曠,背景裡依稀有歌聲,似是從極遠之處傳來。

五通是花叢流連的老手,強取豪奪的大家,法印碎裂依舊保持風度,又道:“倒也不能怪卿,遇上他,吾也難敵。卿之修為借自於吾,情理之中。”

這個“他”是誰,不做他想,孟夜來下意識地側頭看謝琅。

謝琅勾唇,笑吟吟道:“五通,許久不見,你說話的口氣果然還是這麼欠揍。要顯得博學古雅,並不是把一句話裡的‘我’換成‘吾’,‘你’換成‘汝’就行。”

五通那邊的聲響停頓了一下,聲音依舊溫醇,卻沒有剛才那麼氣定神閒了,“你果然在。我早該想到,除了你,還有誰能踢碎我的紅印。”

這會的五通,就像個被老師糾正過文法的學生,也不咬文嚼字了。在場之人紛紛覺得這惡鬼說話順耳許多。

“在我認識的人中,能一腳踩碎你那塊石頭的至少有兩百多個。”謝琅懶洋洋道:“你這位的信徒辛苦害人向你獻祭,你就借這種劣質東西給她?”

大家雖然看不到五通的臉色,但想必應該不會很好看。

因為此刻,連趙蕪兒那張淡如月波的臉上,都已經露出了十分難看的神情。

五通那溫和偽善的語氣頓時變得有些尖銳,顧不上風度,笑道:“若真是如此,你為何找不到我?為何不請那二百多位你認識的人來找我?”

謝琅悠悠道:“抓烏龜總歸比較難,抓會縮頭的烏龜當然更難。要是這烏龜有五千多個藏身的洞穴,難免要找一陣。現在已經有人去找你了。”

“哈哈哈哈,你以為我會相信你麼?”五通停了停,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把目光落在了在場的某個人身上,鬼設崩塌般地怪笑道:“難怪,難怪,它在這裡,難怪你也在這裡,你還在找它啊……”

孟夜來抬頭看謝琅,他沒有說話,唇邊的笑意不減,隻是眉目之間卻有十分罕見的戾色。

五通狂笑的虛空背景聲音中,突然“轟”的一聲悶響,驚散一直時斷時續的歌聲。

果然有人找到五通了。

仿佛是鎖鏈和刀劍劈纏在一起,發出清啷啷的聲音。

五通的法力和闖入者鬥在一出,勻出來傳音之聲頓時小了下去,隻隱隱約約聽見,“……白龍太子,許久不見……原來是去北境做走狗了……”

五通的聲音完全消失之後,趙蕪兒的臉已經沒有那麼鎮定。

她的後招就是召喚五通神殺了這些人,卻不想五通根本就是個卑鄙無恥自私的惡鬼,根本不再管她的死活。

徐徐的,她的臉又揚起來,不是淡然地揚起,而是非常痛苦地皺眉揚起。

末劫火印和她的識海相連,寸寸碎裂之後,連帶著識海也開始潰散。

趙大有愣愣地轉身,他就站在趙蕪兒身前,沒有扶她,隻訥聲重複一句話,“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害人,為什麼你要害自己家人……”

趙蕪兒皺著眉,顯然在忍受某種難以忍受的痛楚。

不難看出,趙蕪兒是個心性遠比外表堅硬沉著的人。

這種時候,她還能笑。

她微笑著回答:“為什麼?哥,你為什麼不問問我娘是怎麼死的?”

趙大有呆呆道:“我、我不知道,崔盈姨娘不是在爹雲遊之後也走了麼……她死了嗎,我真的不知道……”

趙蕪兒微微笑了,口中湧出一口鮮血,依舊揚著頭,“爹?他是你爹,不是我爹!你爹你娘,你爺爺,整個趙家,有誰把我和我娘當做趙家人?”

趙大有狂呼道:“有啊,我有!”

鮮血湧出,帶出來的還有點點的紅色熒光。

這熒光是她識海裡碎成齏粉的五通神法印,星螢般點點浮在空中。

她容色本極淡,口吐鮮血,又被這些紅光圍住,卻有嬌異之美。

一旁靜立的諸人諸鬼本可以插話,卻沒有一個人開口。

趙蕪兒每說一句話就要停一停,她點點頭,“是了,彆人應該去死,獨獨你,卻應該生不如死!……因為彆人對我一向很差,而你、你曾經對我很好,為什麼之後又不理我?……本來差點就能把你逼瘋,可是你偏偏不瘋,和你娘一樣,該死的不死!”

她越說越急,仿佛再不說便來不及,笑意越來越明豔。

“那日在河畔,你看見我在許願?為什麼你不問我許的什麼願……你若問我,我一定會實話告訴你——我願那五通鬼折磨你,折磨得越長久越好,叫你越痛楚越好,最好當真我的麵發了瘋才好……”

“還有你娘,我借力的第一天,就可以殺了她……我偏不!她活著,我也活著,我看你選誰……你若選我,我便在她麵前殺了你,叫她也嘗嘗痛失至親的滋味!”

“可你偏偏不選,你趙大有生性軟弱卑瑣,哪一點比得過我?憑什麼你就是有,我就是無?就因為我是個女子?”

趙蕪兒依舊在微笑,鮮血沾了滿身,依舊在笑。

任誰都能看出,紅印要將她拆碎,她的臉上卻看不到絲毫後悔。

趙大有潰不成聲,痛苦的抽泣從脊梁升起來,顫抖道:“你恨我,你可以恨我們……你為什麼要去害人,你不可以害人啊……我從來、從來、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你獻給五通……”

胸口劇痛,趙蕪兒聞言,閉上眼睛,緩緩道:“太遲,太遲了……”

一無所有的小小鬼修,為了借到法力,她早已把自己獻給五通。而為了借到更多法力,就要不停地獻祭,不停地害人,不停地為五通製造恐懼。

她早就該墮入地獄,萬劫不複。

何況她還弄碎了法印。

連來生都不會有了。

破碎的末劫火印當胸破出,一道極亮的紅流從她心口穿出,穿透魂魄。

滾燙的螢星有如烈焰岩漿,圍繞在眾人周圍。

……

整間屋子都被這些漂浮的紅亮的螢星包圍,赤雄掏出鎖靈囊,大吼一聲,“大家小心!千萬不要碰到這些東西,可能有危險!陰司鬼差何在?收了它們!”

他們不碰,然而總有滿屋子亂飛撞在人身上的螢星。

這些螢星撞在鬼差身上和死物之上沒有任何異常。

但撞在孟夜來、百裡,甚至呆滯麻木地坐在一旁的趙大有等生人身上,沾染了一瞬的生氣,便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

“……被獻給五通郎君,你該惜福!上個月隔壁村祭河神,那姑娘被扔到水裡去當河神娘娘,你不是也在叫好,輪到自己怎麼不願意了!”

“你是我女兒,你是老子生的,沒有你爹我哪有你!……把你獻給鬼神,輪得到你說話?女子如何能進踏進宗祠,滾出去!”

“你未婚和外男私通,自輕自賤,現在五通神看上你,是你交上好運!”

“阿窈,求求你了,你不是說愛我麼?為什麼連這點犧牲都不肯做?……你陪他睡一覺而已,不會有事的,我家生意真的不成了,我給你跪下了好不好……你回來之後我保證一樣愛你!”

一點螢星撞在趙大有的肩上,他原本像個雕像般呆呆坐著,忽然抬起頭來,茫然道:“爹,爹,是你嗎?”

隻聽撞在他肩膀上的那螢星無知無覺地重複著他爹的聲音。

“崔盈,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是有兒他娘性子太烈,我怕她做傻事,我會好好照顧蕪兒……五通神大人,我留下我的妻子,向您獻上我的妾侍!”

……

趙大有坐在地上,像老了十幾歲,他看著少女滿是鮮血的衣衫,已是潰不成聲。

眾人站在他身後,沉默不語。

而孟夜來站在謝琅稍後一點,看見一隻螢星慢悠悠撞在他手臂上,平靜地又飛走,沒有任何聲音。

·

初秋陽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甜水巷,孟記。

孟擔擔在庖廚坐著,拍榴蓮玩兒。準確的說,是拍榴蓮樹妖的原形。

彆人家的小孩拍皮球,但是皮球太輕,擔類其主,手勁頗大,把榴蓮當做皮球拍卻正好。

拍了一會,擔擔感到無聊。於是捧起青皮榴蓮,懟到臉前,小聲問道:“你真的是妖怪嗎……聽說妖怪都很厲害很漂亮的……”

童言無忌才最紮心,榴蓮小妖本來就很自卑,甕聲甕氣地哼道:“我我我為什麼不能是妖……桃花成妖你你們就覺得正常,憑什麼我成妖就不正常?長長長得醜就不能成妖嗎?”

孟夜來從儲物間端著兩盤奶凍出來,路過和小妖玩的擔擔,笑眯眯道:“擔擔,手不紮麼?”

擔擔搖搖頭,聲音很小,“不紮呀。”

榴蓮小妖甕聲甕氣的,聲音更弱,“你不紮,可可可我頭疼……”

少女在榴蓮小妖的麵前蹲下來,道:“既然這樣,那我把你送回鹿角坡啦。”

榴蓮小妖嗚嗚叫道:“不不不要啊,擔擔身邊靈氣比在鹿角坡更更更足,我偶爾回去看看果子就行了!”

屋靈的靈氣對樹靈是壓製性的,擔擔時不時拍拍小妖,連它身上的濃鬱氣味都能壓住。

“這樣啊,可是桃花不但能看還能釀酒,”孟夜來一手托腮,微笑道:“你能乾什麼呀?”

小妖化出個胖墩墩的形兒,抱著頭上的刺數如數家珍,“我我我的花能吃,果子也可以做成蛋糕、酥餅、千層餅啊……哦哦哦,我的殼還可以燉雞湯!渾身都是寶!”

行吧,榴蓮殼燉雞湯的確是又清又甜,連百裡都覺得隻比清炒西瓜皮差了那麼一點點。

孟夜來進了甜品間,擔擔和小妖就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蛋糕片烤好晾涼,鮮奶油用刮刀抹平,然後將奶凍和各種水果夾在奶油中間,反卷起來固定。

這時擔擔和榴蓮小妖坐在旁邊,一人一條小板凳,把香芋和紫薯一起蒸熟。紫薯用來加重顏色,蒸得不多。

搗蒸好的芋頭塊和紫薯塊,放在缽中磨成泥。

搗成帶一點顆粒的淡紫色芋泥之後,放在小泥爐上,加牛乳和白糖,炒到十分順滑細膩。

既可以做奶茶,又可以做成蛋糕。當然,也可以做成芋泥班戟。

隻不過出於某種說不明白的原因,孟夜來在從趙家莊回來的那日起,便再也沒有做過芋泥班戟。

百裡從飛劍上跳下來,拎了一大包叮叮當當的鐵牌子進來,朗聲道:“孟姑娘,你定做的牌子我拿回來啦!”

一進甜品間,隻見案台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水果夾心鮮奶蛋糕卷,幾種口味,攢成一盒。

新鮮的白桃、黃杏、草莓、榴蓮,又或薄紫色的芋泥和乳白色的奶凍,外敷波浪形的鮮奶油,上麵點綴了一朵薄荷芽,或者零星幾顆藍莓,光是看便覺得細潤鬆軟,滑不膩人,內心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微妙的幸福。

百裡掏出一塊黑標牌牌——大多數鐵牌都是銀底的,唯獨隻有十來個是黑底,乃是孟夜來所謂的“黑標”。

百裡道:“這黑標白標有什麼不同嗎?”

黑標白標,能賺錢的都是好標。隻不過,黑標能賺更多。

孟夜來將一塊“黑標”牌放在榴蓮奶凍蛋糕卷前麵,莞爾道:“白標是普通吃食,黑標用在靈植所做的吃食上。百花深處能賺修士的錢,我們也能。”

正說著,門口一個小廝禮貌敲門,孟夜來出門一看,是趙大有的貼身小廝桃兒。

“桃兒,可是有什麼事麼?”

府中有變故,桃兒也沉靜不少,恭聲道:“孟姑娘,不知道您明日是否有空,我們少莊主想和您談談靈植園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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