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2 / 2)

“引路大王”笑嗬嗬道:“知道,當然知道!鬼市最好的酒不在酒館裡,而是在——”

在哪裡,這小鬼忽然像卡帶一般,頓住不說了。

藍衫青年道:“在哪裡,為何不說了?”

小鬼搓了搓手指,哈哈一笑。

這哈哈一笑的意思是“付費內容,當然要付費以後才能聽咯”。

這下大家明白,為什麼站在街頭稍一猶豫便會有小鬼纏上來了,因為對這些小鬼來說,這不是幫忙,而是淘金。

百裡雖摳,但是此時事關賀雪若和茅廬中其他病人的病情,他咬了咬牙,從袖中掏出一枚銅錢,放到小鬼的手中,“在哪裡?”

“……”那小鬼看了看手上的銅錢,居然露出了一種有些許屈辱的神色,嘟囔道:“打發叫花子也不止這麼點!”

百裡糾正他,“一枚銅錢在有些地方已可以買一個白饅頭。你真做過叫花子,就知道叫花子不會嫌這錢少。”

小鬼哼道:“……你怎麼知道?你當過叫花子啊?”

百裡:“……”

引路大王把銅錢收好,道:“行,蒼蠅腿也是肉,一枚銅錢也。那我就說三個字,‘在山上。’”

在山上,這四周不知道幾重山,說了等於沒說。

這邊謝琅已經抬手,他一向風度翩翩,抬手自然不會是要打鬼,但孟夜來更怕他一出手就是敗家的一錠金子,於是立刻搶先一步,扔了一塊碎銀出去,幽幽道:“現在可以說了嗎?”

引路大王收下銀子,立刻無比熱情地點頭哈腰,道:“咱們鬼市,有三處好地方,處處都有頂好的酒!分彆是刀山黑市,鬼哭歌坊,還有就是金棺賭坊,路我都熟,幾位想去哪一處?我帶路,包送到門口!”

這三處有好酒,聽起來十分合理,黑市裡天南海北各色各樣的貨品無所不包,自然有好酒;酒色財氣不分家,歌坊和賭場有好酒也不奇怪。

引路大王指路,原來遠處的山上那一座玄黑色宮殿,便是黑市交易的場所;那一處燈火煌煌的白骨做成的高塔,卻是歌坊;剩下的黃金棺材,是賭坊。方才那些富有修士直奔這三處而去,不是沒有緣故的。

“引路大王”上前,哈腰道:“各位公子姑娘,那我們先去哪一處喝酒?”

誰料這三人不是要喝酒,而是要找人,喝酒熱鬨聚在一起好,找人當然是分頭行動快。

謝琅悠悠道:“百裡,你跟這小鬼走吧。我和阿拂去刀山黑市,有事紙無常通訊。”

百裡有點路癡,平時在外麵行走,靠的是劍氣引路,日常行動無有阻礙,但在鬼市,修為被限住了一大半,便也不推辭,道了聲“好,有消息再聯絡”,便跟著小鬼走了。

百裡和小鬼一走,這橋上隻剩下謝琅和孟夜來。

謝琅不緊不慢地向橋下走去,眼見他朝反方向走去,孟夜來一愣,拎著裙子小跑跟上,道:“喂,謝琅,這不是引路大王指的方向。”

謝琅摘下麵具,信手扔進懷中,眼眸微垂,道:“我們來鬼市,也不是為了找人。”

孟夜來忽然想到,對啊,他們來鬼市,本來是為了看花燈的。

誰料中途碰上小白等人,後來又遇見百裡他們,現下鬼醫不見了,他們出來找鬼醫,她已經完全忘記他們原先是出來賞花燈的。謝琅約她,她因為在厲城忙碌而失約;如今兩個人在一起,再因為彆的事情看不成花燈,真是說不過去。

謝琅其人,對凡事都十分漠然,若不是因為和她在一起,又怎麼會在鬼市中為彆人找人?

方才他鮮少開口,她隻以為是他高冷,卻沒想到,他一直記得是他們的花燈之約,所以心不在焉。

少女跟在青年身邊,忽然意識到,雖然她的本意並非如此,但從謝琅的視角來看,她好像,真的很容易因為彆的事情對他分心。

心中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說,孟夜來,你是有恃無恐,這樣很不好。

思及此處,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歉然和湧起,於是少女微微仰頭,粲然展顏,輕聲道:“好啊,那我們先去看花燈。你帶我走,好不好?”

最後一句,她聲音十分溫軟,不知為何,竟然有點下意識地在哄他的意味。

謝琅微微頷首,琉璃靜波似的眼晴注視著她,勾唇而笑,道:“好。”

不知從哪裡飛來的星星點點的磷光,螢火蟲一般,在兩人身前引路,他們一步步往前走去。

要走去哪裡,謝琅沒說,她也不問。

修士的身法輕快矯健,當初謝琅教她,又在輕身功法上下了苦功夫,是以兩人並肩往一條山徑上走,很快便到了山腰。

孟夜來走在山徑內側,謝琅靠外。這山徑旁邊就是絕壁,下麵雖有層層疊疊的浮橋飛舟,棧道街市,但論這絕壁之高,若是一個不小心跌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雖然她知道謝琅不會摔下去,但是還是忍不住拉拉他的袖子,小聲道:“走進來一點。”

謝琅唇線微微揚起,側臉姣好如畫,他沒有看身旁的少女,卻順勢反手牽住她。

十指相扣,指腹摩挲著手背的肌膚,兩個人都小心翼翼,卻都沒有放開。

他的手指還是很涼,但恰好,她的手掌十分溫暖,兩個人的掌心疊貼在一起,謝琅的手也有了稀薄的暖意。

明明……明明已經不是第一次牽手了,但怎麼……怎麼好像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右手上,整個人的整副知覺也都彙集在掌心,少女垂著頭,耳根很燙很燙,連帶著臉頰也在發燒。

手心酥酥麻麻的,好像緊張得出了汗。

她的手指僵得不敢動,不敢緊一點,但卻也不想鬆一點,隻能任由謝琅牽著她。

幽暗的天邊次第亮起一團團明亮柔和的光暈,一盞盞花燈不知道從哪裡飛來,高低錯落,飄飄蕩蕩地懸浮在鬼市的空中。他們已經走得很高。這個高度,絕壁上已經沒有任何浮橋或者棧道,若是有人想上來,隻能坐幽靈舟。

花燈浮盞,如長卷般在懸崖下緩緩流動。懸崖之上,一片清綠花海,鋪天蓋地,漫山遍野,微微搖曳永開不敗的花朵,恍如神跡。

孟夜來頓足,不敢去踩那柔軟如草甸般的花毯,謝琅道:“無妨。這些花不是真的。”

黑靴輕踏,半透明的小白花在足下消失,而後又緩緩出現,她才發現,這花不是真的——它是幻象。

極遠處,依稀有人們或鬼眾在喊,“花燈亮啦,看花燈啦!”

“謔,今夜還有花燈看!老子在這裡血賭十天,便十天都有花燈看哈哈哈哈哈喜慶!好彩!輸了也值啊!”

有人笑道:“傻子,點花燈時可以向鬼王許願,你還輸?是不是忘記許願了哈哈哈哈……”

他們走到絕壁之頂,將什麼高塔金棺統統踩在腳下,孟夜來仰頭向上看,終於看到了這鬼市的天頂是什麼樣子。

頭頂的“天空”竟然是水。清澈,透明的水。

透過一層柔和的結界,是海洋館裡的玻璃天幕,依稀能看見搖曳的藻草,遊魚,以及水麵之上的河燈。

孟夜來怔了半晌,喃喃道:“這水是……?”

“是青柰河。”謝琅道:“我們在青柰河的最上遊。”

孟夜來道:“可是……可是青柰河的最上遊不是在極北的鬼域裡麵麼?”

謝琅悠然道:“我們現下正在極北之地。”

孟夜來忽然想到,剛才進來的那一段九曲十八彎的路——原來在那段路中走的每一小步,都是縮地千裡!

他們坐在最陡峭崎嶇的懸崖之上。

那懸崖傾斜,最頂端的岩石薄削,夜風吹過,衣袂翻飛,他們像伸出來的樹枝上棲息著的兩隻孤鳥。

好像世界上隻有他們兩個。

剛才她去拉謝琅,讓他靠山徑的裡麵走,但很奇怪的是,這個時候,和謝琅牽著手坐在一起,孟夜來忽然又不怕了。她心中忽然想:“原來我不是怕高,我是怕他跌下去。如果和他一起,好像跌下去也沒那麼害怕了。”

千山夜燈,花海瑩瑩,謝琅忽然側首看她,微笑道:“阿拂,祝你生辰快樂。”

霎那間,孟夜來瞪大眼睛,整個人呆住。她很懵,懵到簡直像一隻呆兔子,被光一照就動彈不得了的那種呆呆的白胖兔子。

生辰……她的生辰是什麼時候?

她想了一會才慢慢從記憶的犄角旮旯翻出來,小白拿著冥牒召她入冥的時候說過,是辛卯年柒月望日。

七月,望日,那不是就七月十五?

難怪,難怪謝琅第一次約她看鬼市花燈,是在中元當天。那日她忙極了,根本沒心去想這件事,甚至有一點點埋怨的意思在,現在回想起來,那意思大概是——“我忙著賺錢,你跟我說風花雪月?還不如快點來幫忙。”

樁樁件件,連在一起,她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謝琅相信;她自己都不記得的事情,謝琅一直替她記得。

心底忽然有一塊變得很柔軟,酸酸的澀意翻上來。她想儘量控製住自己發熱的眼眶,但是沒辦法,眼淚好像有點控製不住,隻好連忙低下頭,小聲說:“你帶我來看花燈,是為了給我過生辰?”

謝琅莞爾不語,卻見少女的頭很快地垂下去,溫聲道:“阿拂,怎麼了?”

他不問,眼淚還能勉強撐住,在眼眶裡打轉就是,但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簡直半點都撐不下去了。少女一癟嘴,眼淚啪嗒就掉在裙子上了,青色的裙子暈出一連串深綠色的小圓點。

“怎麼了……為什麼哭?”

謝琅大概也是第一次看見女孩子這樣哭,原本準備的話全都忘記了,聲音極低極柔,仿佛怕嚇到她一般。

但其實若孟夜來此刻抬頭,便能看到這位不知為何以殘暴冷酷聞名的鬼王,居然有點無措。

她抽了抽鼻子,還是說出來那句很俗氣的台詞,悶聲道:“哪有哭,隻不過是懸崖上風太大了而已……眼睛疼,進磚頭了。”

一塊雪白的手帕遞過來,上麵繡著歪歪扭扭的小花,針腳很笨拙,但是很用心。是她還給謝琅的那塊手帕。

她頓了頓,沒有拿那塊雪白手帕,而是直接抓過他的手臂,在他的衣袖上把眼淚鼻涕全部蹭掉,然後抬起紅通通的眼睛,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小聲道:“不用你的手帕,我不想洗。”

少女被淚水浸濕的瞳仁水亮,有點得逞,有點撒嬌,有點無厘頭,仿佛一個人對她越好,她便要對他越不客氣。

她低聲道:“其實從來沒有人給過過我生日。”

“從來”的意思是,從前世到現在,沒有人給她過過生日。她前世是在福利院長大的,被撿來的孩子真實生日不詳,隻好和同一個月被送到福利院的小孩一起過,一個小小的蛋糕,隻能分到一塊三角。如果從來沒有得到過,慢慢的,也就不在意了。

過生日這件事的意義在於,當日期成為某個人的符號,每年的這一天,都會想起這個人,都會掛記這個人。哪怕這個人已經不在,也會記得。

謝琅道:“我會記得。永遠不會忘記。”

少女鼻子通紅,盯著他看,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般的,輕聲道:“那我可以許願嗎?”

在許願之前,她忽然問:“你是不是說過,北境鬼王永遠都不會拒絕我的請求?”

謝琅看著她,微笑道:“是。”

少女對著懸崖下的一片燈海雙手合十,將掌心暗紅的法印攏住,虔誠地閉眼,無聲地禱祝。

小白說,隻有心無雜質,全心全意地向法印許願,鬼王才能聽見祈禱的聲音。

她無聲道:“我向北境鬼王許願,請求他現在,立刻,降臨在我麵前。”

同一刻,她的聲音在對麵的人的腦海響起,一字一句,無比清晰。

夜空是水,波光蕩漾,琉璃河燈浸濕,盞盞下沉下墜,像破碎的星星從水做的浩大天幕中劃過,無限瑰麗。水色粼粼,銀色波光在少女雪白的臉上搖晃,像帶著青草味道的風,月亮的芬芳,玫瑰綻開的聲音。

燈海之下,已經有人人鬼鬼看到水幕中流星般墜落的燈火,驚呼道:“快快快許願啊!”

他們不知道,此時此刻,北境鬼王隻能聽見一個人的心願。

少女睜開眼睛,烏發碧眼的青年含笑道:“上一個不算,再許一個願吧。因為我一直就在你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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