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院正一番溢美之詞令眾人大喜, 除了兩個人。
一個是懿和帝,他唇角冷冷抿著, 眼色清寒。
時照原也想說顧貴妃吧,卻忌憚他的逆鱗, 避重就輕掠了過去。這方院正卻是個老實人,不僅大大方方提了, 還將她誇上天, 卻不知那一番話無異於狠狠拔出了他心中那根埋藏經年的刺, 拔了個鮮血淋漓又狠狠再刺了回去。
另一個就是長歌, 她聞言目光一縮,下意識地去看自己的手。
自己這個樣子,若是讓他看到了……定會比傷在他自己身上還要難受。
於是在滿堂柳暗花明的喜悅之下, 這兩人的麵無表情就顯得格外突兀起來。
時照眼底極快地掠過一陣自嘲。
懿和帝這個態度他一點都不驚訝,方院正方才一開口他就知道要壞事, 但若是出聲打斷卻更落於刻意, 隻得裝作不懂隨便他誇了。但長歌眼底的抗拒卻讓他微微訝然, 然而轉瞬過後,他想明白過來她那婉轉的心思, 驚訝便沒有了,隻留下心尖上被刀子緩緩劃過的一道口子,汩汩冒著鮮血。
她是真的愛了吧,所以才會寧願自己受罪也不想讓他看了心疼?
可她卻不知道,那個人亦情同此心,為了來見她, 寧願以內力自傷,隻是為了見到舒妃,借舒妃之口傳信自己。
他明知道時陌是在利用自己,可是這一次,他卻沒有辦法不被他利用。隻因他心中清楚,的確隻有時陌才能讓她少受罪。
隻可惜,他縱馬奔來,她卻終於讓他明白,他們兩人眼中刻骨刻心全是彼此,再容不下第三人。
他就是那個第三人。
時照閉上眼,滿心的澀然,那滋味隻有自己知道,誰也不能替他分擔。
但最終,他也隻是再看了眼長歌潰爛可怖的手,而後,他用力壓下自己複雜的情緒,目光轉向懿和帝,就要催請他鬆口宣時陌。
這個時候,慕瑜卻忽地先他一步出了聲,隻見他裝作沒看到懿和帝臉上的不悅和長歌眼底的遲疑,兀自滿麵驚喜道:“太好了,微臣這就親自去求秦王殿下出手救小女!”
說著,朝著懿和帝行了個躬身禮便徑自告退。
懿和帝神情複雜地看著慕瑜匆匆離去的背影,慕瑜不是莽夫,他真看不懂君心不悅嗎?他不過是拚得忤逆聖心也要不顧一切救他的女兒罷了。
懿和帝袖中的手微微緊了緊,終究沒有出聲攔下他。
也罷,這一次是皇家欠他慕家的。
“去溫德殿罷。”懿和帝道,“彆走錯了路。”
慕瑜聞言腳步一頓,而後轉頭,喜極之下朗聲應是。話落,轉身疾步出門。
轉眼,外頭便傳來馬兒長嘯的聲音。躺在床上的長歌既暗暗籲了一口氣,心又忍不住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提了起來。
她既想要他來,又怕他來;這個時候,她既萬般需要他,想要他在自己身邊疼一疼自己,又生怕他見到自己,心疼得厲害。
最終,她就是在這樣又期待又忐忑的心情裡將他等來的。
他來得很快,時照出現的時候,滿臉通紅喘著粗氣,他出現的時候卻臉色蒼白如紙,跟在父親身後,一抬眼,目光就對上了她。
她此刻的樣子應該狼狽極了吧,她看到他的眼底急速掠過什麼,又礙於懿和帝在場,迅速地收回了目光。
他腳步虛浮地走到懿和帝麵前正要拜,卻被慕瑜急促地蓋了過去:“陛下,臣請回秦王了。”
懿和帝隻見慕瑜心急如焚片刻不能等的樣子,也不好再說什麼,看了時陌一眼,淡道:“不必多禮,你先去看郡主吧。”
千難萬難,他終於等到了這句話。時陌略一頷首,便轉身疾步走到床前,掀袍坐下。
長歌仰麵躺著,虛弱地看著他,隻見他看到自己的手時,從來堅不可摧的身體也仿佛輕輕晃了一晃。但是太快了,長歌離他這麼近,也不知這隻是自己的錯覺,還是他確然是失了態,隻是被他迅速克製了下去。
而後,他麵不改色地伸出手,小心地避開她的傷處,按在了她的脈搏上。
他的指尖冰涼,竟比她的還要涼,長歌這時方才覺得不太對勁,忍不住抬眼往他臉上看去,想要仔細看一看他怎麼了,不料卻被他察覺,他抬眸,直直往她看來。
一時間,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四目相對,他肆無忌憚地給了她一個警告的眼神。
長歌一驚,生怕懿和帝看出什麼來,連忙垂眸下去,匆匆避開了他的目光。
即便如此,分明已經疼得要死要活了,還是被他一個眼神就弄得心如小鹿亂跳。她都能聽到自己心口處“噗通”“噗通”的心跳聲,也不知是因為害怕懿和帝瞧出他們兩人之間的不對勁,還是隻是單純的……被他那個明明心疼萬分卻又暗含薄怒和警告的眼神弄的。
他一定從她的脈搏裡感覺到了她忽然加快的心跳,按著她的力道微微加重,意味不明道:“彆緊張。”
長歌:“……”
長歌不敢去瞧其他人的反應,隻能費力地用餘光警惕地掃了掃,可惜這個動作難度實在太大,她什麼也沒掃到,反倒將自己弄得心力交瘁。
嗚嗚……她錯了,她不想時陌這個時候來了。
她真怕他一個把持不住露出端倪壞事啊!如果這個時候壞事,她今天的罪豈不是都白受了?
時陌目光淡淡掠過她,終於鬆開了她的手,轉身走到桌前,提筆行雲流水寫下一張藥方,交給方院正:“勞煩方院正先將這副藥煎一劑給郡主服下。”
方院正連忙接過應是,目光瞟了一眼,像是止疼藥方,但這止疼的方子卻比他開的簡單,說是簡單偏又多了兩味藥。
也罷,郡主吃了他的止疼藥還是疼得死去活來,但願這張方子能有用吧。
方院正應下一聲,疾步出去,容菡說了一聲“我也去幫忙”也跟著出去了。
時陌這時又轉身走到慕瑜身前,道:“大將軍出去等吧。處理傷口需先剔除腐肉,偏偏郡主傷得凶險萬分,動了幾處筋脈。本王怕大將軍在這裡反倒惹得她嬌氣呼疼,稍有差池,隻怕貽誤終身。”
床上的長歌:“……”她什麼時候嬌氣呼疼了?
慕瑜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長歌,目光又回到時陌臉上,頷首道:“那這裡就有勞殿下了。”
說罷,慕瑜走到懿和帝身前,拱手道:“是臣糊塗,未曾考慮到此間血腥晦氣,讓陛下紆尊在此多時,臣有罪,還請陛下速速移步前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