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又過幾月, 眾人沿祁連山脈往東南行, 終於走出甘肅境內, 到了陝西地界上。樂-文-再往前走來, 少林寺的僧人須往東北去河南, 武當派的卻要往東南去湖北,兩撥人馬至此已不同路。
此時已是初冬時節,北地風吹雪落, 岔路口邊隻見冰河老樹,一片白茫。眾人行到此處, 恰好遇到一間覆雪草亭,便在此作彆。
殷梨亭先於眾僧前團團作揖道:“此番西去, 不論探聽金剛門消息,還是得那黑玉斷續膏,全有賴少林寺諸位高僧不吝相助, 殷某在此謝過。早些時候,武當派對少林上下多有誤解, 如今卻是汗顏, 待殷某回山稟報師父, 改日必親上少室山拜訪致歉!”
他這話說的很是妥帖了,但少林僧人大半卻不做反應。這便牽扯到早些年的往事來了。武當俞三俠為大力金剛指重傷後不久,曾護送他上武當山的龍門鏢局便被滅了滿門, 一共幾十口人,上至耋耄,下至嬰孩, 無一不遭毒手。龍門鏢局的總鏢頭乃是少林俗家弟子都大錦,他全家老小遇害當天,少林寺曾派人趕去相救,其中兩個慧字輩僧人曾親眼看到凶手麵目,正是武當五俠張翠山。
這下一來,龍門鏢局慘案可比相對捕風捉影的俞三俠受傷事件更板上釘釘,可張翠山本人卻不論如何都不肯承認,惹得少林寺上下極為惱火,兩方人馬各自都占理,各自又都不占理,就此扯了七八年的皮,加上往日淵源,彼此間多少有些尷尬。
少林寺這回之所以出力幫忙,也是為了摘清自己的鍋罷了,對武當派本身並未有多少善意,是以眾僧雖欣賞殷梨亭為人,但聽到他說話卻不為所動,反倒心想,如今俞三俠的事已證實不是我少林做下的了,倒要看你武當派如何解釋龍門鏢局的慘案。隻是張翠山早八年前就不知蹤影,武當派上下也在天南海北的找人,卻不知何時才有著落了。
其他人不說話尚可,空智卻不能不回應,聞言便淡淡道:“殷六俠客氣了。俞三俠為人俠肝義膽,江湖莫不佩服,若能治愈傷勢,那再好不過了,少林上下自然是欣然相助,義不容辭,也不必言謝。”他頓了頓,道,“不知武當派上可有張翠山的消息?”
空智口中稱俞岱岩為三俠,可對張翠山卻直呼其名,顯然是不願善罷甘休的意思。殷梨亭有心為師兄辯解,卻也知空口白牙,多說無益,心下不由鬱鬱,當即道:“我五哥失蹤八年,至今未有音訊。武當七俠,向來敢作敢當,待找到我五哥,大家當麵對質,事情定能見分曉。”
空智便道:“阿彌陀佛,如此便好,少林上下還是信得過武當派的聲譽的。”
練秋星不知就裡,隻披了一件灰毛鬥篷站在一旁聽二人說話,她心思敏感,覺出氣氛不對,便輕輕用手指勾住殷梨亭的衣襟一角。
方教主也在一旁圍觀了許久,此時插言緩和氣氛道:“俞三俠傷勢要緊,咱們也不講究那許多虛禮了,就此彆過罷。改日有緣,再仰殷六俠風采。”
殷梨亭也就不再客氣,拱手道:“就此彆過,有緣再會。”他一路上多與方天至交談,見他為人清超豁達,武功見識又頗為不凡,不由暗中佩服,有心交他這個朋友,是以翻身上馬後,又回首一望,遙遙投來一笑。練秋星翩然馬上,亦隨他回望過來,瞧見方天至,臉容上一絲多餘表情也無,仿佛方教主就是一個陌生人。
方天至也不在意,雙手合十,微微頷首,與殷梨亭作彆。
殷梨亭二人這才轉頭,策馬朝一邊大路上去了,不多時便消失在風雪之中。
方天至複又向空智道:“師伯,弟子在川中曾收服了一隻猛虎,因趕路不便,暫時將它放歸在一處山林裡。如今事畢,弟子有意將它喚回,一並回寺裡去。”
空智不是方天至的師父,為人又向來寡言,不愛說教,故而也不去說甚麼不該如此執著之類的話,隻點點頭:“早去早回。”
話已至此,方天至便又告彆眾僧,獨自南下往川中去。待將靈峰喚回身邊,北上趕回少室山時,日子已到了一月份上。他回到寺裡,頭一件事便是去拜見師父。
一年多不見,空明還是那老樣子,白須白眉,紅光滿臉。方天至瞧見他時,他穿著一身單薄的茶褐色僧衣正在院子裡掃雪,聽聞動靜,扭過頭來一看,先笑道:“圓意回來啦。”又“咦”了一聲,“你怎帶著一頭虎來?”
方天至呼嚕了一下靈峰的白毛腦瓜,笑道:“偶然收服的。”又正式朝空明行了一禮,“雲遊歸來,見過師父!您老人家還好罷?”
空明將掃把扔到牆角,看著甩頭的靈峰,也覺得有點稀罕,先走近兩步瞧了個夠,這才抬起頭來打量小徒兒。仔細一眼看來,他又“咦”了一聲:“你手上這菩提子怎換了?”
方天至聞言,不由垂首看了眼腕子上的雪蓮菩提子,遲疑了一下,才道:“弟子為了救人,將師父贈的手串弄壞了,是以換了一串。”又笑道,“師父再贈弟子一串罷!”
說完,方教主不動聲色的偷偷打量了一眼空明,心下不知會不會被看出端倪來,萬一惹得空明愁眉苦臉擔心自己犯了戒,那就不美了!
空明卻很單純的搖搖頭:“念佛嘛,有一串就夠了,要那麼多乾甚。”他話音未落,忽而伸出手來,指作拈花狀,朝方天至肩上“缺盆穴”拿去。
方天至剛鬆了口氣,冷不防被他來這麼一下,不由吃了一驚。但他反應極快,刹那間便往左手邊平平移出半步,讓開了空明這一手拈花指。空明也不意外他躲了開去,手隨身轉,緊跟著探出三指,仍去拿方天至的“缺盆穴”,右手則直出一掌,擊向他腰腹。方天至知道他是為了考教自己武功,先不去理那拈花指,隻不慌不忙的伸出左手,使出般若掌與師父對了一手。
兩人掌接一處,空明便覺猶觸雪洞,勁力所及之處一片空空如也,而方天至卻像一羽經風鴻毛般驟然朝後飄出半丈,恰叫空明那一指拈了個空。而他原本站著的空地如今被讓了出來,隻見一層薄雪完好無損,仿佛從未有人踩落一般。
空明試過這一回合,緩緩站直身來,笑眯眯道:“不錯,雖然出去遊玩,卻沒有將武功落下。”
方天至也笑嘻嘻的:“多謝師父指教。”
空明朝他招招手:“先進來屋裡說話。待會兒記得將院子裡的雪掃了。”
待方天至將這一路所見所聞,撿能說的與空明說了,天氣已然晴晚。兩人先往飯堂去吃飯,順道便見到了寺中各輩僧人,方天至與主持方丈空聞等空字輩老僧見過禮,便去相熟僧人處落座敘舊。他剛一坐定,還未開口寒暄,便感覺屁股下的長條凳在往旁邊抽。他一眼睨過去,隻見圓清正目不斜視的扒著飯,他坐在板凳上一動也不動,兩腳規規矩矩的,仿佛不知道發生了甚麼。
這條凳上隻有方教主和圓清兩人,那凳子往圓清那邊使力的勢頭不減,顯然是他搞得鬼。方天至心道,年輕人太天真,我這天生神力的一屁股坐實了,你想搞鬼可能會累死。但他尋思尋思,也不可行,不知道圓清練了甚麼邪門武功,他使的力是橫向的,自己若是靠重力坐穩,最後肯定是凳腿不受力折斷,那便還是輸了一籌。
圓清如今二十來歲,個頭已竄了很高,手長腳長,飯量卻賊大,這會兒功夫裡已經扒了一碗飯了,正握著飯勺不亦樂乎的盛第二碗。而對麵凳上坐得是慧字輩的師侄,兩人是方天至的迷弟,見圓清將飯勺扔下,急忙拿起來給方天至盛好了飯推到他麵前:“圓意師叔,好久不見了啊!吃飯吃飯!”
方天至嘿嘿哈哈的同他們寒暄了一會兒,卻感覺自己再和圓清較下力去,屁股下頭的板凳便要折裂了,不由扭頭無奈道:“圓清師哥練得什麼武功,好生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