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慧捧著一兜果子,聞言呆了呆,喜道:“正是如此哇,師叔你瞧這法子怎樣?”
無慮垂睫望了望果子,又抬眸瞧了眼方天至,仿佛憶起甚麼般,輕聲道:“從前在寺裡,我種了許多樹。是梅花樹。”他說完這句,整個人忽而又變得怔怔的,方天至本要笑答他梅樹很美,卻忽而瞧他臉容上流露出一絲苦極的哀色。無慮臉上慣常沒有甚麼表情,一時間,這絲哀色竟顯得那樣刻骨,以至於令人感同身受的傷心起來。
福慧仿佛也驚住了,他怯怯的問:“師叔,你怎麼啦?”
無慮道:“沒甚麼,我沒甚麼。”他又望了眼手中的桃子,仿佛忽而想通甚麼一般,“種樹是很好的,我可以令它活下來。”
第二年春天,無慮便開始種桃樹。
他從前沒種過果樹,自打有這個想法後,便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種樹上,旁的事都不怎麼放在心上了。過了一二年,穀裡到處都是他種下的小桃樹,又愈長愈高,愈生愈茂,又一年春來之時,那些桃樹花開灼灼,爛漫無比,引得無慮甚是心喜,連坐臥之處都不在溪旁大石上了,見日流連在他的樹身邊。
而方天至陪二人在此隱居,既然不能做好事,就隻好醉心練武,菩提心經日漸大成之際,他便開始修煉散花掌。這門掌法的要旨是以掌力催動落花攻擊敵人,練到深處,萬花飛舞皆是利刃,於飄逸之中暗藏殺機,算是少林武功體係中較為罕見的路數。
福慧很愛看他耍這套掌法,總纏他練來看。方天至初學乍練,拂動花瓣過處,樹乾上難免劃出傷痕,每當這時,無慮便要生氣,可他是個好脾氣的人,不會與人吵嘴,也不愛打架。是以方天至一練武,無慮便從旁相隨,見到花瓣受方教主掌力所激,便往來奔趨於花樹之間,手拂袖飛,保護他心愛的小樹。
這樣一來,兩個人你來我往,福慧便覺著更好看了。他私心也希望師叔多點鮮活氣兒,便一發而不可收拾,更加去纏磨方天至。隻是方教主怕把老實和尚惹毛,亦不願真將樹傷害了,是以不經常練把式給他看。
又至一年暮春之時,方天至晨起往溪邊練武,老遠便瞧見無慮站在水邊看花。他走過去道了一聲早,便欲自行伸展筋骨,卻不料無慮竟極罕見的和氣答道:“你也早。”
方天至遲疑了一下,差點想抬頭看看天上是不是下紅雨了。而無慮則而微微笑著說:“昨天晚上,我在溪邊瞧見好多螢火蟲。瞧著瞧著,我就想起來啦,我從前見過你。”他抬起濕了露水的睫毛,朝方天至望過來,“你養了一頭老虎呢。”
方天至心道,溪邊這螢火蟲你看了足有好幾年,感情今天剛想起來啊!
但話不能這麼說,他便笑道:“不料你還記得。”
無慮道:“老虎吃肉,我向來不忍。但我師哥卻不,他比我豁達多啦。”
方天至由衷道:“無憂大師佛法高深,我不如也。”
無慮道:“那又怎麼樣呢,他和我爹娘一樣,也都死啦。佛說有生死輪回,但正如花開花落一般,這一朵謝了,便是去了,來年再生一朵新的綻開,卻也不是原來一朵了。”
方天至聞言不由一驚,全未料到無慮這番說辭。片刻後,他忽而意識到,無慮甚麼都知道。
無慮仿佛也不在意他有甚麼回應,隻望著水中二人的倒影道:“師哥說得對,我不該做個和尚,我不大信佛。從前幾十年,我總不肯信,心想我總要比我爹強罷?但如今看來,怕是不成。既然不成,就算啦。”他說著,輕輕歎了一口氣,但卻不是悵惘。
恰此時,福慧從屋子裡抱著盆出來,睡眼惺忪的道:“圓意!今天要給我剃頭了。”他瞧見無慮,又道,“師叔剃頭不?”
無慮微笑道:“不剃了。”
福慧也不以為意,“哦”了一聲便自個兒走開了。
方天至看著福慧走遠,心中感慨萬端,沉吟片刻向無慮道:“我們本要瞞你,如今你既然知曉了,不如替無憂大師立一方衣冠塚罷?”
無慮搖搖頭道:“師哥隻是出去玩啦,過個幾十年,便回來了。”
說罷,他一個人便往桃花林裡另一頭去了。
至此以往,無慮仿佛稍顯開朗了些,方天至觀察些許時日,見他不那麼令人放心不下,而福慧年有十二,穀中之事俱能打理,便心生去意。臨行前一晚,他將福慧叫到溪邊,教他打了一套金剛掌法。
福慧默不作聲的隨他打過一遍,待方教主將招式一一講清,問他有甚麼不懂時,他忽而問:“你是不是要走了?”
方天至還未說話,他又倏而搖搖頭道:“你不要告訴我。”
月光倒映在溪水中,水邊萬點螢火如星。福慧垂著頭,幾隻螢火蟲落到他衣肩上,一眨一眨的閃爍,他也渾然不理。
半晌,他又問:“那你甚麼時候回來?”
但一如方才,還不等回複,他又搖搖頭道:“你不要告訴我。”說罷,他抬起頭,眼含淚水的一笑,“我們還是練掌罷!”
方天至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禿腦門。
第二日一早,方天至背著包袱出門來,卻沒在四下花林中瞧見無慮身影。
隱居此處五年,這情形可稱絕無僅有。
等了片刻,方天至心想或許他不願意道彆,便不再強求。回身掩好自己這一間木屋的門,他輕輕舒了口氣,獨自出穀,直奔少室山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無慮小時候聽寺裡其他僧人背地裡說起過他父母的事。
他心事很多。有些說了,有些沒說。
方教主縱然有沒聽懂的地方,也不去問,因為一定是傷心事。
然鵝!
碧峰寺副本終於結束!鼓掌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