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方天至心底霎時一沉, 側首向藺十一定定望去。
藺十一毫不躲閃地與他對視,音氣極輕道:“她沒有見過我, 但我見過她。她是我爹買的姬妾, 以前就住在這裡。”
方天至沉默思索著, 空氣一時都寂靜下來。
姬妾……沈眠並不是所謂沈家遺孤,而是藺王孫的女人?
沈家滅門的真相都是藺王孫編造的嗎?
還是說,沈家隻是沒有骨血幸存於世?
這一切猜測,還都要係於一個前提上, 那就是藺十一沒有撒謊。
藺十一有動機來騙自己麼?目前來看, 仿佛是沒有。
方天至麵色不變,抓住藺十一話裡的關鍵而詢問道:“她是買來的?”
藺十一道:“我爹的女人都是買來的。他喜歡買女人睡。”他的語氣極為尋常,顯出一股超乎年齡的冷漠無情, “府裡有下人專門給他買女人, 隔一兩個月就會送來一批。”
方天至又問:“那沈施主是什麼時候來的?”
藺十一想了想, 淡淡敘述道:“記不清了。但我頭一回見到她,大約是半年前。後來她忽地不見了……她沒懷上小孩,不見了倒也正常。”他說著, 不由扭頭往二儀門外又是一望, 卻隻看到仆婦的背影和幽深的竹叢, “我沒想到她還能回來, 看來侯爺真的很喜歡她。”
方天至心想, 沈眠當初忽地消失,恐怕不是為藺王孫拋棄,而是已住進湖邊幽居, 扮起了牽星山莊的千金。這般看來,藺王孫遣散妻子仆從,也未必是想放他們一條生路,倒像是怕沈眠被人叫破身份……
那麼沈眠當初流連湖上,與侍衛起了爭執,究竟是不是故意所為?
他腦海中霎時閃爍出沈眠純真害羞的臉龐,又忽變成藺王孫席上用情至深的模樣,這原本該令人感到些許悚然,但不知怎麼,他卻一時有幾分好笑,一時又有幾分悵然。
方天至輕輕歎了口氣,忽又有一絲疑惑——
藺王孫廣納姬妾,本可以說是風流好色,可為什麼又怪罪她們懷不上孩兒,轉頭便無情拋棄?
他怎麼仿佛想要孩子想的發了瘋?
數個念頭轉瞬既過,方天至一心多用,知曉遠處那三人自始至終不曾回頭望來,便向藺十一道:“若是這樣,你便不能呆在貧僧身邊,找個地方悄悄躲好,不要被任何人瞧見。”
他忽想起春王老人三人,這三人輕功造詣頗高,前番大意被他叫破行蹤,稍待若屏息躡足潛回,隻遠遠窺伺著,他也沒有把握能立時察覺。想到此處,又叮囑道,“小心不要藏得太遠,不然貧僧鞭長莫及,恐怕一時照應不到。”
藺十一問:“你為什麼不讓我留下?我看那三個白衣裳的人也打不過你。”
方天至道:“貧僧擔心的不是他們。”他歎了口氣,緩緩道,“你留下來,危險要比躲起來大得多。”
藺十一沉默了一瞬,道:“好吧。你還有什麼要問的沒有?”
方天至笑了笑,語氣不禁柔和了幾分:“好孩子,去吧。”
藺十一應了,卻站住不動。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問:“你中毒了麼?”
方天至溫聲道:“不用擔心,快去吧。不要給人發覺了。”
藺十一並沒有相信,又執著問:“你會不會死?”
方天至望著他童真的臉龐,忽地想,如果這孩子也隻是學會了騙人呢?他心底忽地生出一股觸動,頭一回沒有根據的期望起來,願這孩子是純真的。
他凝視著藺十一,緩緩道:“不會的。我坐一會兒就好了。”
藺十一沒有反駁,也沒有答聲。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方天至,邁開步子緩緩向後退去,待退出石階前明亮的燈火,他才扭過身,悄然沒入了牆樹間的陰影中。
方天至等再聽不到他的響動,才自袖中取出一隻小巧精致的竹籠。
籠蓋一開,裡麵趴著一隻拇指長的蠶蟲,通體淡黃,正是追蹤所需的金蠶。他見金蠶此時頭朝東南,蠶身隻緩緩蠕動,並無多少凶躁之氣,心中便知青女大抵遠在東南方,隻是徘徊未去。
隻看了這一眼,竹叢旁那仆婦身影一晃,忽將一道潔白倩影讓了出來。
方天至餘光瞥見,順手將蠶盒藏入袖底,待三人結伴歸來,便道:“貧僧須打坐運功,諸位一齊到後堂歇息片刻罷。”
章宿對他狀況十分關切,聽他有不欲令人打擾之意,頹態微振道:“好,你怎麼說,我們就怎麼辦。”又轉頭望向沈眠,語氣溫和道,“世侄女,你身體弱,今日又受了驚嚇,也該好好休息一會兒。”說著吩咐那仆婦,“帶小姐進去。”
沈眠玉臉蒼白,本自深深低頸不語。
那仆婦正要扶她離去,她卻忽地回首一望,似有話要說:“我……”但隻說了這一個字,她又似忽地膽怯了,隻怔怔地望了眼方天至,便被仆婦扶進了竹簾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