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圓月之下, 整座城池幾乎都已經陷入沉眠。
扇扇門窗黑黢黢地緊閉著,隻有屋頂上高低錯落的瓦楞,還如蟒蛇鱗片般反射著淡淡的月光,靜靜蟄伏在潮濕的冷霧中。
金蠶引路之下,方天至正飛踏在街巷民居的層層屋脊上。
他手中猶托著那口鐵箱,但芒鞋踩到瓦片上, 卻幾乎不發出一絲聲音, 便有屋裡主人夜裡醒來出恭, 也定以為隻是一陣輕風莎莎吹過。
海侯城是一座相當大的城,但如這般在屋頂取直飛奔縱躍, 想在半個時辰內橫跨東西也不算難事。方天至追了盞茶功夫, 手中金蠶翻騰愈發劇烈, 他縱身飄過一樁三進院的山牆, 目光儘頭便忽顯出一道衣袂翩翩的婀娜白影, 觀身形打扮正是青女。
方天至見到了人,當下不再提氣上房,而是悄然落到巷路上,不急不緩地遠遠綴在青女身後。跟了不久,他便發覺青女與槐序、春王仿佛並不在一起, 而是落了單。她趕路不急, 隻在層層巷路裡徐徐穿梭, 不多時巷外漸起輕響,方天至凝神細聽,發覺隱隱有嘈雜人聲與絲竹聲交纏在一起。
那樂聲甚至靡靡, 方天至眉心微皺,轉出巷口忽見對街一道牌樓聳立,上書福寶巷三字。牌樓深處,兩旁二層木樓外懸著各色繡招,受迤邐成行的紅紗燈籠一照,直化作一片豔光迷離的霞團,將整條巷子醉蒙蒙地裹住了。
方天至瞧了一眼,便知這定是煙花柳巷。再去尋青女,卻見她徑直穿過牌樓,往巷子深處去了。方天至從身後摸出進賭坊時買的鬥笠,往腦袋上一扣,便默不作聲地拐了個彎,從隔壁巷子裡跟了上去。
他走的這條小巷是福寶巷的後巷。巷子裡脂粉膩著汙水,又混著殘羹剩飯,烏七八糟地浸滿了溝渠,裂斷的青石板兩旁生著雜草,不時有野貓懨懨地嚎叫,但幸在光線暗淡,除了偶爾開後門出來倒臟水的侍婢,外加一兩個窮酸醉漢外,幾乎見不到半個人影。
方天至托著鐵箱在牆上一按,弓脊跳上另一排小樓的一層短簷上,腳步極輕的循著青女背影前行,倒正好不為人所察覺。走過半條巷子,他腳步忽地一停,悄聲閃到一起山牆旁的櫻桃樹後。
仔細再看,果然前方不遠外,幾座清幽小樓裡均有人影晃動,聞其呼吸聲,均細密綿長,顯然是身具武功的江湖人,粗粗一算約有四五個。而青女走到其中一間小樓前,身影推門一閃,消失在了竹叢之後。
方天至靜等了片刻,卻見周圍潛伏的幾人隻是守在屋中,並不開窗探看,便順下簷頭,竄到那座小樓外的院牆根下,瞧準窗紗上的人影,忽地輕輕越過白牆。落腳到院裡細泥地上之際,他幾乎足不沾地般陡然向前竄出丈許,藏入了幾叢竹枝間。
幾幢小樓中的人半點也未覺察被他潛到近處,方天至身在竹叢中,隱隱聽到樓上有人悄聲說話,略一思忖,心知若托著箱子去偷聽,這麼大個笨重物件,隻怕太容易暴露,便將手上鐵箱悄聲放落在泥地上,整個人卻如一道影子般貼著牆簷遊到了二樓窗下,正聽青女溫溫柔柔道:“快了。”
方天至正想,什麼快了?忽又有個女人道:“還有多久?”
這女人聽聲音倒也悅耳,隻與青女一比,便如魚目較之明珠了。她聽上去十分急躁不安,卻又帶著幾分驕矜喜氣,令人不知是什麼身份,青女順從回應道:“咱們子時行禮,約莫再過不久,家裡就來接人啦。”
那女子追問道:“家裡來接人?他呢,他來不來?”
青女似是笑了,柔聲安撫道:“城主也許不會來,但他會在船上等你的。”她話鋒一轉,似是有言外之意般委婉低語,“他身體不大好,……你是知道的,對不對?”
方天至聽得又驚又疑,城主是誰?是師叔麼?他怎地身體不好?
這女子又是什麼人,為什麼該知道他身體不大好?
那女子沉默了許久,忽幽怨開口:“是啊。若非他身體已很不好,也許……也許他也不會這般順從地答應娶我了。”
青女道:“怎會如此?他自幼漂泊在外,又沒了父母,你與他是相依為命的情分,他自然是心裡有你,才肯娶你。”
方天至聽到此處,忽然感覺有些聽不懂了。
而那女子卻也奇怪,一時自怨自艾,一時又極自信起來了,聞言道:“這你倒說的不錯。除了我之外,他還能相信誰?他定然隻相信我一個。這世上又有誰真心疼他?隻有我最疼他。他娶了我,倒也實在不算虧。”
青女嫣然道:“你說得對極了。”
二人話到此處,閉口不談了。
燭火跳躍了幾回,遠處隱隱的絲竹聲仿佛響在天外,這院子裡除卻竹葉瑟瑟外,竟隻是枯寂一片。方天至沉住氣,並未生出透窗探視的念頭,打算等所謂“家裡人”來接他們,再綴上他們往那“船上”去,好見識見識他們的城主是何方神聖。
可那女人又忽而說話了:“你和他到底是什麼關係?”
青女有些訝然,輕聲道:“我麼……自然是他的屬下。”
那女人生硬道:“可你曾經是他父親的屬下。你是不是還可以算是他的長輩?”她頓了頓,語調愈發狐疑,“他隻提前告訴了你我在這。他怎麼這麼相信你?”
青女安靜了片刻,淡淡道:“如果這麼說,也許我也可以勉強算他的長輩。”
她的聲音透著一絲惆悵疏遠,仿佛從月宮中傳來,如嫦娥下窺凡塵時遺下的隻言片語,聽起來那般落寞而動人。
但那女人卻突然被激怒了,她甚至有些尖刻道:“是麼!如果這麼說,你不僅是他的長輩,你還是一個女人。一個男人,為什麼這麼信任一個女人?尤其是這個女人生得還很美?”一陣衣料摩挲聲,仿佛那女人猛地站了起來,咄咄逼人問,“你為什麼總是帶著麵紗?你怕人瞧見你的臉?”
青女也不動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