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方天至略一沉吟, 便站了起來。
他移步至那老嫗麵前, 伸手欲扶, 口中道:“阿彌陀佛, 老施主請起。”
他的手虛搭在老嫗肘下隻輕輕一抬, 便頓住了。
那老嫗仍結結實實地伏在地上,半點沒有要起來的意思。她不再砰砰磕頭,隻垂著頭臉嘶聲道:“不敢,老太婆隻敢跪著說話。”
這會兒功夫裡, 她藍布頭巾下的額頭已不知不覺碰破了, 正往漆著桐油的甲板上滴著血。而她腦後的意誌光環則泛著淡淡的白光, 昭示著主人毫無動武犯惡的念頭——
方天至輕輕放開了她。
他那一抬不曾施展武功, 用的力氣也不大。但那一點力氣,也足夠將一個老人從地上扶起來了。
老嫗此時沒起身, 隻說明她不肯順勢站起來。
方天至已見過她的刀。
他雖不知那刀法的名目, 但卻識得刀法的好壞。
放眼天下, 絕沒有幾個人敢說自己的刀勝過了這黑瘦老太。而一個人若能使出如此來去無蹤,快似鬼魅的刀法, 那她在江湖上便幾乎可得到她想得到的一切——
這樣一個身懷絕技、又性情孤戾的老前輩, 怎會隱姓埋名, 甘心給人做個忠心耿耿的奴仆?
這老嫗究竟是什麼人?
她為什麼跋山涉水跑來找自己救命?又為什麼知道自己還有另一個身份?
她的小姐又是誰?
這位未曾謀麵的小姐既然有如此得力的仆人, 想來不是等閒人物。
什麼樣的□□煩, 竟然可怕到能要了她的命?
方天至這些思緒一閃而過,輕歎道:“老施主不肯起身,難道怕貧僧不肯幫忙, 要跪到貧僧答應為止?”
老嫗嘶聲道:“我跪著,恰恰是因為大師已答應了!”
方天至早已移開半步,不受這一拜,詫異道,“貧僧何曾答應了?”
老嫗緩緩道:“我這樣一個窮婆子,大師定然是不認得我的。”
方天至道:“不錯。”
老嫗又道:“那船主適才討買命錢,大師幫我消災,也是一點好處也沒有的。”
方天至也老實地點了點頭:“確實沒什麼好處。”
那老嫗額上的血沿著皺紋,爬布了半張瘦臉,瞧著頗有幾分駭人。但她並顧不得擦拭,而是又弓身磕下一個頭,道:“大師心腸慈悲,連個窮老婆子的閒事都不願袖手旁觀,又怎會不救小姐的命?”
方天至神容不變,忽道:“老施主想來很得貴府倚重。”
那老嫗答道:“主家厚愛罷了。”
方天至又道:“老施主刀法亦很高明,放眼江湖,恐怕少有敵手。”
那老嫗歎了口氣,“打得過我的人,確實也隻有幾個。”
方天至聞言便笑了一笑,“連老施主都束手無策,貴小姐的麻煩一定是天大的麻煩。”
那老嫗道:“確實是天大的麻煩。”
方天至平和地注視著她,道:“天大的麻煩通常會要人命。它既然能要了貴小姐的命,自然也能要了貧僧的命。”他話音微微一頓,娓娓反問道,“貧僧替老施主消災,不過順手為之。可若要幫貴小姐解憂,恐怕卻要豁上性命。這兩者不可同日而語,老施主又怎知貧僧一定會答應救人呢?”
那老嫗忙道:“彆人看來,這是天大的麻煩。但對大師而言,不過也是舉手之勞!”她嗓音嘶啞難聽,自來透著一股刁冷味道,此時卻恭恭敬敬地,“若非如此,又怎敢千裡迢迢,特來麻煩大師?”
方天至笑道:“看來你們對貧僧很是了解。”
那老嫗神色中帶出幾分謹慎,緩道:“我家小姐早聽說大師慈名,又僥幸得知了一點秘辛,這才令老身來請大師相助。……可事有不巧,我們才一上山,便聽寺裡的有錢大師說,您已出門雲遊去了。老身隻得散開人馬,四處尋找大師的蹤跡。”
方天至又笑了,“而老施主的腳程很快,運氣也很好,恰巧便找到了貧僧。”
老嫗沒再開口。
她沉默了片刻,忽將右手探進花布包袱裡,冷不防抽出一把寒光凜凜的短匕,直直朝自己左眼上剜去!
這短匕仿佛一道雪冷的光!
近在咫尺之間,那光霎時便要照進老嫗的眼窩,簡直誰人也難以再阻止!
這老太婆突然間發了什麼瘋病!
一旁乖覺裝死的陳船主忙抬頭看天,不樂意去看這惡心景兒,卻不料他眼皮剛一翻,那老嫗的手便不知怎麼一頓——
短匕已快得像一道雪冷的光。
但橫裡忽有人將這道光挾住了。
那光戛然靜止了下來,複又化作老嫗手中的一道匕首。
而匕首的末端,一隻潔白的手掌正輕拿著老嫗的腕子。
陳船主愣住了。
餘光中,他見方天至緩緩鬆手,望著那老嫗,口吻平和道:“阿彌陀佛,何苦如此?”
那老嫗也愣住了。
她呆呆地望著手中的匕首,半晌回神,卻一時再刺也不是,不刺也不是。
方天至道,“人這一輩子隻有兩隻眼睛,刺瞎一隻,便少一隻。”
那老嫗目光渾濁,也不知是望著他,還是望著他身後的海波霞光,“眼睛既然瞎了,那正該剜出來!”
方天至歎了一聲:“老施主雙目無疾,貧僧還是瞧得出來的。”
老嫗道:“我雖不是真瞎子,卻比瞎子更瞎。”
方天至道:“比瞎子更瞎?”
老嫗喘了口氣,剛強道:“我早便認出了大師,卻悄悄躲在一旁窺視……這是將君子當做小人對待。如此有眼無珠,誠心冒犯,豈不是比瞎子更瞎?這雙眼睛難道不該就此剜出來?招子廢了也就廢了,隻盼大師不要為我這蠢婆子而遷怒了小姐。”
方天至靜靜垂望著這老嫗。
她手上仍緊握著匕首,仿佛一旦發覺自己稍有不愉,便立時又要自剜雙目。
擁有這般耿耿忠仆的人,這世上能有幾個?
他心中這般鄭重作想,便開口道:“江湖凶險,人心難測,自來便該謹慎三分。老施主與貧僧素昧平生,疑心於我,亦是常情。”
那老嫗滿臉血痕的死死望著他,目光中儘是懇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