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甲板上的人鐵青著一張臉,道:“我的錢暫時不在身上。但隻要去了蝙蝠島,我一定拿得到錢!”
留一線道:“難道蝙蝠島的人欠了你錢不還?”
甲板上那人道:“……不。但欠我錢的人,一定會在島上。”
留一線白生生的團臉上本笑吟吟的,看著和氣的很。但聽到此處,他的臉色忽地沉了下來,冷冷道:“這麼說,兄台是想空手套白狼?你給人提腳扔進海裡,險些葬身魚腹,不會就是被那位欠你錢的朋友害的吧?”
他說著話,一雙利眼卻不錯神的盯著那人看,霎時便將那人的神情變化瞧了個通透,當即好整以暇地輕輕撣了撣袖口,臉上露出嫌棄之色,口中輕慢道,“看來鄙人猜得沒有錯。你要爺們帶你去蝙蝠島,可到了島上,隻怕還要爺們幫你操刀乾架,討回公道?畢竟欠你錢的那位朋友,絕不會是個善茬。”
甲板上那人張張口,道:“我此行秘密,並未帶多少人手。朋友若肯幫忙,到時取回錢財,你我一人一半。”
留一線卻先不提答不答允,而是袖手瞧了那人一會兒,又忽而露出笑來,接過水手手中一件乾淨長袍,披到那人身上。
那人受他這一冷一熱的對待,原先幾近癲狂的情緒反倒不知不覺平靜了下來。他怔怔按住肩頭衣裳,頗有些不知如何應對,隻好道:“多謝兄台。”
留一線柔聲和氣,口中歉意道:“朋友勿怪,這海麵上盜賊猖獗,著實不太平。朋友來得奇怪,口中說的什麼蝙蝠島又著實不像善地,咱們心中有疑慮,這才失禮了。適才一問一答,我瞧朋友倒不似說了假話,快請起來喝口熱湯,換身乾淨衣裳。”
那人也不知信了沒有,但到底鬆了口氣,道:“不怪,不怪。”說著,他眼底又露出幾分怨憤痛苦之色,長歎道,“我識人不清,遭此大禍,真是自作自受!”
不多時那人更衣束發,轉回小廳中團團一揖,致謝坐下。
此時方天至再看他,卻見他是個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生得濃眉英目,頗有幾分磊落氣概。隻是眼下此人目光陰鬱,嘴角下撇,顯是心事重重,沮喪已極。他甫一坐定,便又開口懇求:“諸位救我性命,來日必有重謝。隻是我此行要辦大事,為此攜來一半家財,卻不料被人所欺,淪落到這般地步!諸位若肯送我去蝙蝠島上,與我一並手刃那狗賊,我拚了大事不辦,願將家財與諸位平分!”
他說著這話,卻不看留一線,而是牢牢把眼睛盯在方天至身上。
方才回味一番,他已瞧了清楚,這船或許是留一線的,但做主的人卻一定是這個和尚。
方天至被他盯得頭皮發辣,便道:“貧僧不過是船上客人。施主問錯了人。”說罷,便不為所動的闔目靜坐,再不開口說一個字。那人情知無法,便隻好無奈地重新瞧向留一線,拱手道:“朋友以為如何?”
留一線沉吟道:“我等不知蝙蝠島在何處,兄台可認得路?”
那人遲疑片刻,道:“我認得!”
他話音一落,殷妙妙掀茶蓋的手一抖,瓷碗“叮”地發出一聲脆響。
留一線如若未聞,亦端起茶碗,向那人笑道:“話到此處,卻不知閣下尊姓大名?這沿海一帶有名有姓的大戶,鄙人多少都有些印象,可瞧閣下眼生的很呐。”
那人怔了怔,片刻後道:“鄙姓沈,是陝甘人士。閣下不認得,倒也正常。”
留一線不言不語聽了,飲一口茶水,臉上笑容已淡了下來。
他抬了抬手,客氣道:“此事不必再提。兄台喝茶,吃些早點。我等歸家辦完事,便會返回中原,兄台若不嫌棄,可以搭這趟便船回去。”
那人急得霍然起身,道:“兄台可是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若是覺得錢財少了,待回歸中土,在下另有重謝!”
留一線道:“錢雖重要,卻也要有命花。”
那人道:“兄台何出此言?”
留一線淡淡道:“閣下請人幫忙,一開口便是兩分半的家財,想也知道這忙定然不好幫,說不定便是流血賣命的買賣。這樣大一件事,咱們定然得仔細斟酌了,才好下定決心,可閣下說話藏頭露尾,連姓名都不肯坦誠相告……”
他見那人張口欲要分辯,忙微微一笑,抬手製止,“我猜閣下不肯告知,定是有情非得已的理由。也許不知道閣下姓名,對我們反倒是最好的。正因如此,這忙才幫不了。對不住,萍水相逢,咱們便不摻和進兄台的大事裡了。”
那人呆若木雞般站了一會兒,半晌頹然坐下。
留一線歎道:“在下還有一家老小要養,做事自然要小心謹慎,以免釀成大禍……還請兄台不要怪我。”
那人極難看地笑了笑,沉默良久才嘎聲道:“閣下救了我的命,已是我的大恩人。彆的……就不提了。”
姓沈的漢子自稱家中行二,眾人便稱一句沈二。
船上沒了空房,留一線便與眾人商量一番,便請他與鐵伯同住,鐵夫人則搬去了殷妙妙房中。
沈二失魂落魄,向廚房要了七壇烈酒,便鑽進房中獨自痛飲,再不理他人了。
方天至與徒弟在房中打坐,不多時便聽酒壇碎裂聲,沈二仿佛撒了酒瘋,一個人似哭似笑地嘶吼些醉話,他仿佛說得方言,又醉得口齒不清,聲音隱隱隔著船艙,實在聽不清楚。他鬨了一會兒,鐵伯與他同屋,卻仍靜悄悄不發一語,似全然不在意一般。
待到入夜,方天至與無傷在艙中用齋飯,沈二那頭再沒有聲音,仿佛人已醉昏了。
無傷打了個飽嗝,左右擼起僧袖,將漆紋食案上的空盤盞挨個壘起,問師父道:“這菜湯你拌飯不?”
方天至兩三口將米扒進嘴裡,把海碗往最頂上一摞,擺擺手道:“飽了,去罷。”
無傷便挺著小肚子將碗底剩的菜湯喝乾,端起餐盤預備送去廚房,順帶提兩桶熱水回來。隻是甫一開門,他便“咦”了一聲,道:“殷施主好。”
方天至並未聽見動靜,不免微覺詫異,側首一望,隔著半開門扇,未見其人,單隻瞧見一抹淡紫裙邊。他略微一想,便知殷妙妙並未在門前徘徊,當隻遠遠站在她那間艙室外。正想到此處,殷妙妙還未開口,無傷卻冷不丁回頭瞅了他一眼,轉向殷妙妙慢吞吞道:“殷施主找我師父麼?”
殷妙妙確實是來找他的。
下一刻,方天至便見她蓮步輕移,走到門前,抬首凝視過來,“我有話對你說……你……你能不能跟我來?”
方天至不知情由,道:“去哪裡?”
殷妙妙道:“去甲板上。”
甲板上有月光。
月光如輕紗般罩在殷妙妙抱琴的背影上,她仿佛已化作了一道月光般的夢。這夢一般的美人仍舊素麵朝天,不施粉黛,而她漆黑的長發微微發著光,如綢緞般垂在背間,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如果月光有香氣,那麼該同她一樣香。
甲板上沒有客人。
方天至見她倏而停步,便亦隨之站住,心中隱隱有所猜想。遠處隻有幾名水手在掌舵,但絕不會聽到二人在此處的細語聲,以他的武功,也絕不會讓人悄悄靠近過來偷聽——
這裡著實是說秘密的好地方。
殷妙妙終於轉過身來望他,她的麵龐亦微微發著光,恍惚間宛如神女一般。
方天至靜靜回視她,問道:“施主有什麼話說?”
殷妙妙欲言又止,半晌終於下定決心,輕聲道:“在這裡說話,會不會有人聽到?”
方天至道:“如果有人能聽到,貧僧一定可以發現他。”
殷妙妙鬆了口氣,鄭重道:“我知道你心腸慈悲,生怕回程路上,你或許會答應幫沈二先生的忙……所以特地來找你。你……你一定不要答應他,不要去蝙蝠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