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夜裡風大,將壓低的提燈吹得搖蕩不止,船底滾湧的海水恰似一陣陣沸騰的黑潮。
方天至立在船頭極目而眺,便見這黑潮與天相接的儘頭處,正隱隱亮著十數點瑩黃的燈光,燈光朦朧如同天頂暗淡的星子,卻也微微照出了一條大船漆黑狹長的廓影。
鐵夫人一眨不眨地望著那艘大船,疲憊道:“小姐或許就在那船上。”
留一線發話命令:“跟著那船,將風燈都用油布遮了。”待水手低聲應喏,才又問鐵夫人,“這麼說來,尊駕心中也沒有成算?”
鐵夫人蹙眉閉目,似又仔細感知了一下,道:“我隻覺得就在那方向上,到底是不是那艘船……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留一線凡事但憑方天至做主,便轉過身來,袖手恭敬道:“寺主,我們是趕上前去交涉,還是……”
方天至撥珠遠眺,本正沉思,聞言道:“貧僧雖有心救人,但與殷施主畢竟萍水相逢,大事不便做主。二位鐵施主既然在此,便請拿個主意吧。”
他這般表態,鐵夫人倒也沒甚意見,隻不由自主地瞧向了自己的丈夫。
鐵伯站在眾人之間,比自個兒高挑的媳婦還要矮上一頭,但卻自有一股山石聳峙般的威勢。他駝著老高的背脊,冷冷道:“不追。跟著。”
方天至微微點了點頭,道:“若沈二在船上,那這艘船或許便是他與人結仇時所在的那條。殷施主為沈二所擒,沈二又自有仇家,我等貿然接近,他自覺腹背受敵,恐怕對殷施主反生歹意。”
留一線順而道:“若他不在船上,那更不便驚動這船上的人。畢竟沈二欲往蝙蝠島去,我等追蹤而來,卻偏偏在路上遇到這艘船,這船上的人恐怕也是同往蝙蝠島去的人,甚至可能正是蝙蝠島的人。”
方天至道:“船主與貧僧所見略同。”
鐵伯也不反駁,似也是這般想的。
鐵夫人擔憂道:“那我們就這麼一直跟著不成?夜裡倒還好說,明天天亮了,豈不就給人發現了?”
留一線笑了笑,道:“鐵夫人不必多慮。便給他們發現了,又能如何?我這條船快得很,那條大船決計追不上也甩不脫。我們遠遠綴著它,又不靠近,它拿我們能有什麼辦法?就這麼跟到它偏出我們的航向,或者它開到蝙蝠島為止!”
鐵夫人搖搖頭,仍是猶疑不定,“萬一姓沈的在船上,瞧見了咱們,下手害小姐怎麼辦?”
鐵伯卻忽道:“那就殺了他,報仇。”
鐵夫人不由得怔住了,“怎麼……這……”
留一線歎道:“我們若強逼上船,沈二害死殷小姐,將她扔下海去,我們又有什麼法子?若隻跟著到蝙蝠島去,殷小姐或還有一線生機。”他略一猶豫,輕輕道,“沈二帶走殷小姐,要麼是愛慕她美貌,要麼或許……像殷小姐那樣的絕代佳人,有時比銀票還要有用些。不論是那種情形,一時半刻間,我們還不必擔憂她的性命安危。”
鐵夫人眼圈一紅,卻也知眼下也隻有如此,便癡癡望著漆黑的海麵,道:“若能悄悄飛到那條船上去,瞧瞧小姐在不在,那該有多好?”
留一線道:“此去前船足有數百丈,船上小艇又被沈二偷走了,能淩空飛渡過去的,怕隻有陸地神仙了!”他說罷這句,瞥見方天至正垂頭凝望船板,仿佛正想什麼,腦筋一轉卻不貿然發問,隻道,“寺主,此處風大,不如進小廳中避一避?”
方天至聞言忽轉過身,背對獵獵海風向船尾投去一瞥,道:“沈二是從船尾將小艇放下去的。”
留一線道:“不錯,小艇本是用麻繩栓在船尾的。”
方天至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但此時此刻,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絲疑慮,客艙窗口離船尾不近,沈二若要將昏迷不醒的殷妙送到小艇上,怕隻能先將她負到甲板上來,再從船尾負到小艇上去。
可白天瞧見的船板刻痕仍清晰地印在他心中——
客艙窗口的刻痕確實一直延伸到了甲板一側,與兩窗之間的刻痕一般無二。但問題也正在這裡了,沈二一個人攀到殷小姐客艙窗口的痕跡,難道不該比他背著一個大活人時更輕一些?
方天至沒有將心底的疑問說出口。
回到客艙後,他打坐到三更時分,等無傷睡熟,忽悄聲拂衣下榻,走到窗前握欞一推,接著伸臂在潮濕堅硬的船板上一搭,人便輕盈直似遁入海風中一般,飄然沿船壁竄上了甲板。
掌舵的水手半點也未發覺,方天至便如一片烏雲下的淡影般,遠遠繞開舵旁喝酒聊天的兩個水手,在帆垛旁隨手撿了兩根長竹釣竿,又瞧瞧前頭的船火方向,便自船舷旁縱身一躍數丈,向翻滾的海麵上張袖撲去。
人未及落下,他先拋落手頭一根長竿,那長竿隨波浮沉一瞬,眨眼橫漂在了海水之上。方天至運起輕功,足尖在這竿上輕輕一點,人便如浮雪落花般,泊在這根細竿上站定。拍舷的海浪還未沾身,他已揮袖使另一竿在海麵上輕輕一劃,人倏而如一片柳葉般輕盈迅捷地向前方的船火飛去。
月光暗淡,星子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