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夕陽(1 / 2)

風箏堪稱林秋葵童年最深的執念,源自一篇沒能完成的假期作業,寫一篇有關戶外活動的400字周記。

彼時她讀五年級,弟弟兩歲,放學後捏著作文本期待又不安地走進客廳,提出請求後,理所必然地遭到拒絕。

“我們哪有那個時間門呀?”

阿姨扶腰意有所指道:“你叔叔店裡那樣忙,我一個人在家要買菜做菜、洗衣服、掃地拖地,還要喂弟弟吃飯,給他換尿包、洗澡,陪他讀繪本,教他學英語,一天到晚都不能休息呢。”

“好不容易挨到你放假,為什麼偏偏布置這種麻煩人的作業呢?老師也太不懂得體諒家長了。”

客廳狹小擁擠,燈光鮮亮刺眼。

阿姨倚靠在沙發扶手上,看似輕聲細語批評著老師,兩顆眼珠卻直勾勾鎖定她。

明明已經好累了,為什麼不能做一些討人喜歡的事呢?真是個不懂得看臉色的孩子呀。

怪討厭的。

難怪會被丟掉。

她能聽到這份心聲,那些用眼睛發射的涼意。於是邊頁被捏出褶皺的作文本,突然變做天底下最見不得人的贓物,被藏到身後。這件事不了了之。

五年後輪到弟弟迎來同樣的作業,阿姨欣然應允,一邊含笑提出全家野餐的附加活動,一邊埋頭找相機,打算多拍幾張相片留念。

得知領養來的大女兒也想去時,她笑容微滯,婉言道:“你都這麼大了,還去公園放風箏,被人看到不好吧?”

……

被人看到不好,改在沒人能看的地方不就得了?

今年26歲——這具身體23歲的林秋葵如是想著,多少帶點報複的意思。不過可能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此時此刻,遠處傳來的聲音便是最好的例子:

“左邊,左,就是靠樹的那邊。”

“人往左走線往右拉,不然風箏會被纏住。”

“呃,我說的是人往左,線往右,祁哥你是不是聽反了?”

……

眾所周知,林秋葵視力有問題,相當於半個瞎子。瞎子難以勝任放風箏這項高難度活動。

因此經籬笆圍成的長圓形農院裡,祁越一手握線軸,一手拽線,正以極其生疏的手法,鼓搗著一隻堅決不聽使喚的垃圾風箏。

眾所周又知,祁越同誌視力良好,戰鬥力驚人,唯獨方向感成謎。麵對院邊高低不停的叢落、天上東西亂躥的氣流,難免做出一些令人迷惑的行為。

眼看風箏8次順風而下,第7次慘卡枝頭,一直藏身樹間門的葉依娜忍不住出聲:“風箏得逆風放,線不用拉太長。”

“它飛起來人就不用跑了。”

“收線,風力不夠先收線。”

一條條放風箏秘訣從天而降,祁越隻聽一半——腦子勉強聽進去,可倆手不聽——繼續重複亂拖亂拉亂掉的死循環。

一個小時轉瞬即逝,祁某人的大業毫無進展。

如此簡單的娛樂活動,如此令人發指的低效率,葉依娜是在看不下去,從一開始的屏息凝神,做賊似的暗暗祟祟悄聲提示,漸漸過渡到明目張膽地指責與矯正。最後惹惱祁越,毫不意外地收到一句:“不想死就閉嘴,滾。”

語氣十足十的陰森,威脅,險惡。

她見好就收,戛然而止,迅速將注意力轉向另一位當事人,留下唐妮妮頭發亂亂,一臉乖順,左、右、高、矮、線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院子中間門鋪上一層軟被,林秋葵坐在那裡,抬頭看風箏。

一連數周的陰沉總算換來一個清澄爽朗的白日,天空蔚藍如洗,好似一麵色彩均勻的巨大綢布,隨機點綴一團團白紗。

正是這塊布上,一隻風箏骨架龐大,披麵鮮豔,色彩斑斕。

嫩黃的傘體,淡藍色紋路,外圍墜下一圈粉紫條帶,長長的,拖曳著,隨風鮮亮而順軟的飄舞,末端還帶一點兒醒目的紅與黑。這是……

“水母。”

一道聲音徐徐走近,率先回答:“有人說水母可能是世界上最神秘的動物之一,絕大種類都藏進了深海,藏在人類至今沒法到達的高壓環境裡。”

“有關它們的資料很少,人們的常見印象是:好看、有毒。此外我們還知道,水母沒有心臟,沒有大腦,身體百分之九十的成分是水。”

“它們生命的起點在海,終點也在海。”

“它們終其一生都不需要目的地,沒有煩惱也不會受到束縛,可以在足夠寬廣的海域內,一直散漫地飄蕩下去。我姐覺得,你應該會喜歡這種形狀的風箏。”

“不過我們都忘了祁哥方向感差,不然就能提前找一個風係異能者幫忙。”

她自樹間門躍下,來到她的跟前,目光清澈而堅定:“秋葵姐,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林秋葵偏頭:“坐嗎?”

葉依娜並著她坐下,雙手環住膝蓋,眼神不自覺地望向她,心裡有太多話想說,想問,話到嘴邊想起臨行前姐姐的囑咐,通通咽了回去。

“你能看清那個東西嗎?”葉依娜手指天際。

林秋葵看到一大片堆疊的白色。

大約是積雲,她想。

“那是異種「龍」的宮殿。叫做龍,其實外表不像我們國家神話體係裡的龍,比較符合變異的西方龍形象。”

“頭頂有角,背部伸出四隻類似蝙蝠的翅膀和背荊。全身覆蓋鱗片,在暗的地方閃爍磷光,身體顏色多變,白天是銀白色,夜晚灰黑色,下雨時像青苔,打雷的時候又是很淡的藍紫色。”

“它有兩條尾巴,很長,長著倒鉤,變成人大約十**歲的樣子,眼睛周圍有明顯的圖紋,眼珠泛金,遇到強光像貓科動物一樣變成豎瞳。”

“龍的性格在異種裡屬於張狂的那類,很少偽裝人類混進基地,反而喜歡嚇唬人,經常連續好幾個星期用「龍擬態」一動不動地壓在基地上。”

“它的龍態體積巨大,翅膀張開的麵積接近世界上最二大的淡水湖,抵得上一座穀舟基地。對應的胃口也大,一次進食通常要捕殺兩千到五千人左右——一座小型基地的人口。”

“人類擬態隻需要兩到三個。據說它的飲食規律保持一頓飽腹後沉睡七天,七天後重新開始狩獵的狀態。狩獵期間門,一定範圍內的氣候隨它的饑餓程度而變化,隨著時間門推移而惡劣,直到它再一次吃飽,沉睡,天空才能放晴,所以……”

所以風雨象征災厄,而陽光來自殺戮。

很早以前人們便不再為晴天而感到欣喜,因為他們清楚,那不過是生死間門短暫的喘息,下一場屠殺至多不過七天後就要來臨。

譬如當下,她們正處於同胞犧牲所帶來的溫暖下。

發覺這個人們逐漸不以為然可林秋葵未必適應的新世界法則,不想影響她的心情,葉依娜生硬轉折:“龍能噴火,滴落的血有毒。”

“龍□□內含有某種未命名的放射性物質,「國際聯合科研團」的最新研究報告稱,這種物質對土壤的危害作用更甚過人類,被毒血汙染的土壤至少過七十年才能恢複,再次用以種植。”

“考慮到屠龍的困難性、對土地可能造成的二次影響,以及龍進食所使用的擬態不定,行蹤不定,一般在世界範圍遊走,目前為止還沒有表現出定居傾向。國際間門那些剩有餘力的國家互相推諉,誰都不願意承擔風險。其他快要崩潰的國家、人們無能為力,隻能祈禱。”

“每天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祈禱龍絕對不要來到他們的地盤。哪怕來了,也千萬不要用龍的形態大殺特殺。”

……糟了。一不小心又進到沉重的話題,葉依娜暗自懊惱,生生轉折:“我和龍交過一次手。”

一連兩次呆笨的話題轉移術挺難唬人的,不過她都努力到這個份上了,林秋葵也就順勢追問:“什麼時候?”

“今年六月。”

葉依娜記得清清楚楚:“六月十六日下午,那天我和野火傭兵團的團員出任務,在一座小鎮裡清除完少見的一家三口家庭型c級異種。快收工的時候,龍出現了。那是它第一次出現在我們國家,很突然,大家還沒反應過來,它就動手了,”

“你們打起來了?”

“沒有,根本沒有打的餘地。”

“c到b級的跨越太難實現,包括我們認識的童佳、袁南、孫晴、妮妮、祁哥、餘晚秋在內,國內我知道的b級異能者有一百個左右,叫得上名的占十分之一。野火團團員平均等級為c,我也隻是卡在c級巔峰,完全不具備對抗b級異種的能力。所以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們都已經倒下……”

說著,她語氣低落下來。

和印象裡的一樣,葉依娜是那種具有強正義感的人,有時難免被自我的無力所打擊,致使沮喪。

好在不需要安慰,她也有堅韌的一麵,很快調整好情緒:“我活下來了,秋葵姐,你猜為什麼?”

“為什麼?”

“答案可能很怪。”

葉依娜拉林秋葵的手,往上移,觸摸自己的額角。

那是一種尖尖的、微涼的觸感,表麵順滑,呈硬質,自端點彎曲向下長有一圈一圈節環,底部與皮肉相連。摸起來相當自然,像樣的腦袋上天生要長羊角一樣理所當然,可認真想象一下又確實怪,人的額頭長角什麼的……

“就因為這個,龍沒有殺我。大家都懷疑它誤把我當成同類,進化失敗的那種。沒法完全改變擬態、故意以異能者的身份混進人群……所以秉著異種不傷害同胞的習性放走我。”

“但我個人認為異種不太可能搞混同類和食物的差彆,說不定隻是吃飽了,才沒搭理我。”

b級異種通常不喜歡浪費食物。

這樣說也很怪,卻是事實。

殺多少吃多少,在這一點上,它們的作風堪比自助餐廳裡最受餐廳老板們歡迎的客人類型,

葉依娜腦門上兩隻彎角則來自新一次倒計時,按理說該是一種新能力,無奈除了長角、不方便穿脫圓領服裝、以及備受花哨植物和獵奇動物的超級愛好者——唐妮妮的青睞外,很遺憾,目前還沒發現其他實質性作用。

說人人到。

經過一番拚搏,祁越放棄自然放飛,改用異能漩渦的吸力把風箏強拽上天,效果卓越。

得以順利完成指揮任務的唐妮妮倒掛樹枝,一個空翻,優美落地,活像某種秘密接頭儀式般快速跑過來,低頭,用額心輕輕碰一下葉依娜的角。

緊接著拉她,起身,跑路,一氣嗬成。

兩秒後,祁越帶著風箏回來,林秋葵接過線軸。

她看不到線,卻能牢牢握住。

分不清視野裡遠遠近近的枝蔓,但隻要風箏飛得足夠高,她知道沒有東西再能阻撓它。

用手指繞線,不管往哪個方向移動,再微小的挪動,你將無比清晰地捕捉到高空之上的搖擺,

風箏的拉力,空氣阻力,風向風箏施加壓力,包括決定奮起反抗時的反作用力,當一切力量彙聚於指間門,便擁有一個新名字,叫做操控感。

身為操縱全局的人,你必須有明確的目的,方向。應當及時——不,提前預知你將受到的妨礙給人,準備好萬全的方案。

收放皆在一念之間門,你要銘記韜光養晦的重要性,有時也須回應必然的紛爭,接受一定犧牲。

尤其天空闖入其他妄想與你爭奪地盤的風箏後,你得毫不猶豫,將它狠狠擊落。

問題不大,林秋葵想。

她可以玩這場遊戲。

隻需一點恰當的策略,她能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貓窩在被子裡呼呼大睡,祁越洗切好兩個蘋果,抽出筷子,自己戳著吃一塊,給林秋葵吃一塊。自己吃一塊,給林秋葵一塊,再往躲樹的唐妮妮臉上扔一塊。

平板連接音響來來回回放那幾首輕音樂,臨近傍晚的時候,風變小了。林秋葵想看夕陽,祁越就把風箏收回來,背她上山。

山是陡峭的、顛簸的,這很合理。

登山途中,林秋葵把玩著祁越過長的頭發,讓他說說沿途看到的景物。

他說得很簡單:“河。”

“——溪。”她矯正。

接著問:“什麼樣的溪?直的還是彎的?”

“彎。”

“看起來乾淨嗎?”

“就那樣。”

“會有魚嗎?”

“沒有。”

他說:“人多的地方有。”

表明大多數魚在自然裡滅絕,僅餘下人類能吃的一部分,被圈養在基地裡等待著食用。

——生物的滅絕與新生。

潘少功說的沒錯。

脫離自然環境的魚不再是魚,被人工飼養的魚也不再是溪流江海中自由徜徉的魚。

一種魚滅絕了,另一種魚誕生。時局變動使新的物種代替舊的物種,舊的文化孕育新的文化,這是生命,是星球,也是三維宇宙間門恒定的規律。

然後祁越看到石頭。

“說一下形狀?”

“……”

超出描述範圍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說。

沒辦法,林秋葵歎了口氣,提供選項:“圓的?或者方的?看起來平平整整還是——”

“破爛。”他好順口地接。

“——坑坑窪窪。”

行吧,他改口道:“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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