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肺複蘇術持續不懈地進行了很久,葉宜淺的搶救動作規範而標準,力度拿捏到位且富有節奏,在不間斷的口對口人工呼吸和心外按壓下,那小嬰兒的身子甚至不再因缺氧發紫了,但無論如何,卻也回不到原本的紅潤。
原本最是哭鬨煩人的孩子,如今永遠也不再哭鬨了,在堅持了幾十分鐘後,一名陌生的武警戰士走過來攔了下葉宜淺的動作。
“孩子給我們吧。”這名戰士的眼中似乎亦有不忍,但仍強硬地伸出了手:“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出於安全考慮,車站內部不允許有屍體的,為了大局,請交給我們處理。”
他身邊有兩個戰友虎視眈眈蓄勢待發,似乎對此類事件已處理過不止一次,早準備好了隨時壓製住逝者親人的不理智爆發。
但那名鍥而不舍堅持搶救了幾十分鐘的女子卻並沒如擔心的那般爆發,連半點反抗都沒有,她隻是默默停下手中的動作,就這麼聽憑對方抱走了喚不回生命跡象的小屍體,表情甚至都看不出太多悲傷的痕跡,隻是目光惘惘,顯得若有所失。
在默然目送幾名武警離開幾步後,她才下意識般慢慢環視了一下四周,然後,眸中的惘然便迅速退潮。
“等一下。”恢複了清明的葉宜淺立即出聲,攔住了一名武警,無視他們的緊張,追問起來。
“請問我身後一起進來的人呢?是一個小姑娘和一名與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我知道她們是安全衝進來了的,可為什麼現在人不在這裡?”
見她不是要發作,幾個武警似鬆了口氣,其中被攔住的那個猶豫了一下,解釋道:“你那個差不多年紀的同伴啊,她身上太多血汙,我們懷疑她有可能受傷了。你或許也知道,受傷最可能被感染,所以現在的規矩是要接受檢查的,傷員得隔離觀察才行,可你那個同伴不肯接受我們安排的驗傷,寧願被直接隔離……”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看著葉宜淺反應還算平靜,才繼續補充道:“不過除此以外她都挺配合的,也沒起糾紛,還讓我們彆乾擾了你救人,自己就去隔離區了。至於另外一個小女孩,則在檢查後交給了後麵衝進來的兩個警察,他們說也和你們是一起的,現在正和我們頭兒交流情況,放心吧。”
聽著這番解釋,葉宜淺雖然反應平靜,但眉心仍不由得慢慢蹙在了一起。之前她衝進來後一心撲在讓嬰兒恢複呼吸這件爭分奪秒的事上,正所謂心無二用,所以竟不知道發生了這些。如今聽在耳裡,心裡難免不是滋味,想了一想,便道:“那隔離區在哪裡?請你帶我去。”
“你可想清楚了!那裡可是進去容易出來難!”那戰士嚇了一跳,半提醒半警告道:“而且出發時的安排也會和安全區的群眾不一樣的,沒準隻能吊車尾哦!”
類似情況這幾天裡也不是沒有過,很多人剛開始都不想和身帶隱患的親人分開,不過被這麼一警告後,多數還是會猶豫,畢竟在好不容易活著到這裡的人群裡,一衝動就不把自己生命當回事的人已經不多了。
可這個之前即使失去了孩子都平靜鎮定的女子,此刻卻似偏偏衝動起來,但見她毫不猶豫地點頭,回答:“知道了,謝謝,麻煩帶我去。”
既然當事人都這麼堅決表態了,那些武警也就不再囉嗦,反正對他們而言最重要的是維持秩序。於是三個人合計了一下,就由其中對話的那個帶人去所謂的隔離區,其實無論隔離區還是安全區,都是在這汽車站內臨時弄出來的,本就熟悉環境的葉宜淺一邊走一邊環顧,很快看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因為兩個出入口都被堵住,消防雲梯所在的位置就是僅有的出入點,這個出入點的周圍是被清空的,每個僥幸逃生進來的人都要在此先經過嚴查,沒有問題的才被放入所謂的安全區,即汽車站停車場最中心的一塊區域。那裡停了一圈如大巴啊大貨車啊之類大型車輛,每部車輛就等於一個聚居點,先到的人就在分派的車輛裡麵遮風避雨,車輛外圍則由武警盤查控製,不得隨意出入。
而若是被懷疑有傷有問題的人員,則當然不能送去常人聚居的區域,而是會沿著牆根一直走,被帶到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來,這裡原本是一個簡易的車輛維修點,也停放了不少廢舊車輛,如今這些廢舊車輛似乎就被廢物利用,直接拿來隔離那些可疑人員了。
那武警和站崗的夥伴打了聲招呼問了一問,然後就領著葉宜淺一路來到一輛破損的小型冷藏車前,他解開鎖摸著後車廂的把手,回頭道:“你想清楚了,你同伴不肯驗傷很可疑的,萬一感染了不得了,你真要進去?”
這次的葉宜淺甚至沒再出聲,她隻是再次點頭,然後等待。
那雖然破舊但依舊結實厚重的後廂門就紮紮打開了。
廂門打開,首先飄出的竟是一股令人掩鼻的腐臭,因為廂體破損的關係裡麵也不乏光線,所以當葉宜淺一眼看到那倒在成堆爛紙板中,身上染血雙手被銬的身影時,不禁有些愕然。但她隨即反應過來,無視車廂裡的氣味三兩步來到裡麵扶起人,看了看那雙扣於纖細手腕上的錚亮手銬,回頭就道:“她不是犯人,解開!”
相對之前好商好量的對話,這一句突然就帶上了一絲強硬,聽得車外那武警一愣神,卻又立即搖頭道:“不行,這是上頭的命令,也是以防萬一,我不能給你解開,你們就好好待著吧!”
說罷他似乎也有些心虛,索性哐當一下關閉了後廂門,外麵隨之傳來嘩啦上鎖的聲音,然後隨著匆匆腳步聲離去,周遭又陷入了安靜。
葉宜淺也不多話,隻蹙眉捧了林衣的雙手等待安靜降臨,隨後就取下發側那枚造型簡單的小發夾,一聲不吭地對準鎖眼仔細撥弄起來,大概不過幾十秒,但聽得哢嚓輕響,兩端鎖具就倏地鬆了齒,被葉宜淺隨手一拿取了下來。
從開門到開鎖,這整個過程,林衣都不聲不響看著,那被口罩遮掩的麵部依舊看不出什麼表情。直到此刻重獲自由,她才摸著手腕活動了活動,然後伸手拉下染血的口罩輕籲了一口氣,頓了頓,又感慨道:“哎呀,這氣味……好像還是帶著口罩比較好啊,學姐你也是心大,就這麼上來了。”
葉宜淺也不接這話,隻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從那染血的外套上確實看不出什麼端倪,才問道:“你……受傷了?”
“當然沒有。”林衣麵露無辜地一攤手,解釋道:“隻是不想被檢查而已,要去小房間裡當著好幾個人麵前脫衣服哦,感覺不好,我可有精神潔癖,哪怕都是女的也不乾。”
所謂精神潔癖究竟適用不適用於這種情況,葉宜淺也無暇去研究,她認真分辨著林衣的表情,最後還是忍不住追問道:“真的沒事?”
並非不相信那回答,隻是孤身開出一條血路的凶險,從此刻那血跡斑斑的外套上就可見一斑。
葉宜淺很少重複追問,眼見那素來處變不驚的眸中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擔心,林衣先是一怔,再是一暖,於是不假思索解開背包腰扣,撩起滿是血汙的外套和裡層衣衫,衝對方亮出未受損的腰腹,安撫道:“不信學姐你看,血跡下麵什麼問題都沒有吧,那都是濺上去的,放心。”
說罷,她還頗為豪氣般順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以示肌膚的完好無損。
所謂眼見為實,那端,女子默然地瞥過來幾眼後,果然就點點頭不再追問了。
最掛心的一件事得到了核實,兩人之間反而陷入了暫時的沉默。葉宜淺沒再多說什麼,她慢慢在林衣身邊抱膝坐下,雖然顯得鬆了一口氣,但眉目間卻依舊顯得沉重,看不到絲毫放鬆和愉悅之情。
作為擅長觀察者,林衣當然沒忽略這個細節,事實上都不用怎麼側目窺探,那種沉重的情緒,很自然就能感受得到。
“那麼……”無所事事坐了一會兒後,林衣選擇打破這種沉默:“屍體怎麼處理的?”她問道,語氣隨便沒有半分猶豫。
“……被收走了,鑒於附近沒有合適的焚化點,應該是會被集中掩埋吧。”身邊傳來淡淡的回答,也好似普通聊天般,聽不出太多情緒。
“所以究竟哪裡出錯了?當時我沒能注意到,為什麼會半路突然醒來的?”林衣繼續問道,就像在聊天氣預報為何不準。
身旁沉默了一霎,然後傳來短促吐氣聲,仿佛未儘的歎息。“是快衝出巷子的時候……”即使微微歎息,回答時,那聲音卻還是聽不出情緒:“後麵……追擊而來的那家夥其實已經很近了,兩邊小賣鋪被毀壞的尤其厲害,有塊飛濺的玻璃片劃破了那小家夥的腳,劃得挺厲害的,我看他顫了一下咧開了嘴,就知道糟了……”
當時那孩子雖然被嬰兒背巾固定在葉宜淺胸前,但其手腳還是在背巾外敞著的,誰也沒料這種巧合的意外會上演,一個受傷流血,竟令原本藥物和困倦的雙重保險就此失效,讓孩子在疼痛的刺激中驚醒了過來。
“失算……”林衣捂了捂臉:“確實沒充分考慮到受傷的可能性……原本以為按嬰兒的熟睡性,隻要折騰到睡眠不足再用點稀釋的藥,哪怕打雷跑動也不會醒的……早知道就讓孫醫生還是用藥偏狠一點了。”
這一次葉宜淺沒接話,所謂失算,所謂早知道,其實都是沒什麼意義的,如今說來不過是馬後炮,就算接話也無從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