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諶被打斷了思緒,沈沅也止住了與陸誠孕妻的交談。
盧氏聽罷她這一番話,也對著寇氏的後腦勺剜了下眼睛。
得虧陸諶他五叔現在還未歸府,不然她的兒子可就要遭罪了。
但是寇氏已然將話放出去了,在場的所有陸家子孫也都知道,沈沅曾經是同陸諶有過婚約的,便都將視線落在了陸諶和沈沅兩個人的身上。
沈沅自是注意到了陸諶那怪異的目光,她顰了顰眉目,覺寇氏一直未能尋機攪亂她置的這場宴事,便要拿她同陸諶從前的關係來做文章。
不過她很快又將那精致描畫的含煙眉舒展開來,隨後便當著眾人的麵,對陸諶溫柔一笑。
她笑起來時,頰邊還泛起了一個淺淺的梨靨。
陸諶不由得有些看怔,卻聽沈沅關切地問道:“諶哥兒,你是不是嫌嬸母照顧不周了?”
這話一落,陸諶右手的五根指頭便緊緊地攥在了一處。
嬸母這個自稱,也讓他的眉間閃過了一絲陰鬱。
陸諶故作鎮靜地回道:“…五嬸…沒讓我感到不周。”
這話說的,近乎咬牙切齒。
堂內的其他人,也都收回了視線。
那二人從前即使有著婚約,也不妨礙什麼,現在的沈沅,卻然是陸諶的嬸母。
寇氏見沈沅這麼快就打破了僵局,麵色有些不大好看。
——“祖母,我回來了!”
正此時,卻見頭戴大帽盔,身著紫花布火釘圓領甲的陸之暘也終於歸了公府。(1)
陸之暘的身量頎長高大,相貌英戾俊朗,惹得在場的女眷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位指揮使大人。
蓉姐兒在陸老太太身旁意興闌珊地撥著膏蟹,陸老太太則歎了口氣,對著一眾子孫埋怨道:“陛下也有許久沒見到太後娘娘了,今日既是中秋佳節,你們公爺便帶著陛下去了趟皇家庵堂,到現在都沒回來。剛才還派人遞了消息,說讓我們提前開宴,還真是……”
太後陸莞原也是在陸老太太身旁養大的姑娘,可自打她帶發修行後,陸老太太就再難尋到機會見到自己孫女了。
陸老太太一說這話,蓉姐兒便在身側軟聲安慰了她幾句。
整個陸家能有今天,也全靠陸之昀在朝中的地位,他萬事需以朝務為先,就連中秋佳節,都顧不上先趕回來陪長輩。
陸老太太也是個懂道理的,也沒再過多地傷懷,便對沈沅道:“老五家的,你從蘇州請的那幾個伶人,現在安排上罷。”
沈沅恭順地頷了頷首,即刻便讓碧梧去將那兩個伶人請過來,可碧梧歸來時,卻是滿臉急色。
碧梧附耳同她嘀咕了幾句話後,沈沅的麵色也驀地一僵。
隨即,她便用那雙泛冷的美眸淡淡地瞥了寇氏一眼。
寇氏的麵上果然顯露了幾分得色,沈沅的心裡也漸漸有了猜測。
她大意了,還是讓寇氏鑽了空子。
老太太今年中秋也沒讓沈沅置辦戲台,隻是想聽些江南的評彈小曲,沈沅這才在十日前就去蘇州專門請了伶人。
伶人既是不能如約而至,難免會掃了陸老太太的興。
陸老太太見沈沅麵色微變,便問道:“怎麼了?”
沈沅赧然地將實情同陸老太太說出後,卻見老人家的麵上,果真顯露了幾分失落。
寇氏借此時機,自是要故意奚落沈沅一番:“弟妹,你怎麼能這麼不謹慎,老太太盼著這江南小曲,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見沈沅麵露難色,坐在老太太身旁的陸之暘邊把玩著掌心裡的幾顆桂圓,邊痞裡痞氣地揚聲對沈沅道:“五嫂自幼生在揚州,吳儂軟語,江淮小調…按說,五嫂也應該會唱曲啊。”
陸老太太睨了這個頑劣的孫子一眼,斥道:“不得在你五嫂的麵前無禮。”
陸之暘噤住了聲,麵上的笑意卻是未褪。
寇氏見狀,也幫起了腔。
可她幫腔,自然不是想要看熱鬨,而是想去尋沈沅的麻煩:“是啊弟妹,你今日辦事馬虎,擾了老太太的興致,甭管會唱不會唱,都彆掃了大家的興致,將功補過給大家唱一曲罷。”
蓉姐兒這時也起了興致,小臉兒突地抬了起來,也對著沈沅央求道:“五嫂,您就唱一曲罷~”
陸之暘看熱鬨不嫌事大,他勾了勾唇角,又添了句:“是啊五嫂,唱一曲罷,也讓咱們的老太太高興高興。”
話音剛落,陸之暘卻見沈沅身後的綠衣丫鬟竟是瞪了他一眼。
他眸中的笑意漸漸收斂,待淡淡地瞥了眼那丫鬟後,便又將視線收了回來。
沈沅的麵色雖然微赧,但語氣還算鎮靜,她同陸老太太解釋道:“祖母,孫媳還算拿的出手的那首小曲,有些不太應中秋節的景……”
陸老太太被幾個小輩這麼一起哄,也起了興致,便溫聲回道:“無妨,這幾個小的這麼殷切,你就隨意地唱一曲罷。”
沈沅隻得無奈地點了點頭。
蓉姐兒以前是習過琵琶的,卻因著貪玩沒有堅持下來,在沈沅同意了唱曲後,便即刻命了丫鬟將她那琵琶給沈沅抱了過來。
夜色漸濃,皓月高懸。
在沈沅撥弄著琵琶的旋軸,給它定音時,陸之暘走到了碧梧的身後,趁著她專注地盯著自己主子時,冷聲問道:“你這小丫鬟,適才瞪爺做甚?”
碧梧雖然背對著陸之暘,卻也通過他的嗓音辨出了他的身份,她是個不畏強權的,再說她每日都能見到陸之昀,也就沒再覺得性情暴戾的陸之暘有多麼可怕,便回道:“七爺,您適才這麼說,不是難為我們主子嗎?”
陸之暘沒想到這小丫鬟非但不怕他,還埋怨了他一通。
他的眼眸微微闊起,卻沒在沈沅的麵前犯渾,反是噙著笑意,又坐回了自己的席麵處。
沈沅調完了音,也抱著琵琶坐定後,便對著陸老太太柔聲道:“為了能讓祖母高興,我今夜就獻醜了。”
陸諶原本還意興闌珊,待沈沅奏起琵琶,那泠泠的清音也響徹後,他便將視線落在了沈沅的身上。
他對沈沅的了解還是甚少。
同她做了一世的夫妻,竟然都不知道,她會彈琵琶。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
美人兒唱的曲目是李清照的那首《聲聲慢》,音腔固然綿柔甜軟,卻也不算特彆的婉轉動聽,偶爾神態間也會顯露幾分赧然,但卻能讓人看出來,她在很儘力地為陸老太太表演,以搏她老人家一笑。
這樣看來,陸家的五夫人在月色下唱曲,還真比伶人唱要有趣多了。
“好!”
一曲終必,陸之暘立即便大剌剌地拊掌數下,為沈沅叫起好來。
陸老太太的麵上也顯露了幾分笑意,倒不是沈沅唱得有多好聽,而是這個外表看著柔弱的美人,竟然不會怯場,說讓她唱曲,也不忸怩,很是大方得體。
寇氏的麵色卻愈發地陰沉下來。
這個沈氏連曲子都會唱,眼波流轉間也竟是些瘦馬的做派,既是生在揚州,該不會是真的同瘦馬交好過吧?
***
等眾人複又吃起席麵後,沈沅和碧梧單獨擇了個無人的地界,躲在了假山後。
沈沅捂住了心口,芙蓉麵上顯露了幾分痛苦,亦顰著眉目嘔了幾下。
她一直有在吃陳院使為她特意開的藥,這藥能使她在白日時不會有害喜的症狀,但是每每入夜後,白日那些強自被抑住的症狀就會再度找上來。
而入夜後那些害喜的症狀,也會比尋常孕婦會有的反應要嚴重許多。
碧梧為她拍著纖瘦的背部時,沈沅還在想,等陸之昀今夜歸府後,她一定要同他說,她真的要瞞不住了。
陸諶見沈沅離了席,便也悄悄地跟在了主仆二人的身後,見沈沅的身體似是不舒服的樣子,他不禁關切地問道:“沅…五…你沒事罷?”
聽到了熟悉的清潤嗓音,沈沅立即便警覺了起來,她站起了身後,縱是見四下並無他人,卻還是刻意地同陸諶保持著距離,淡聲問道:“諶哥兒,你怎麼過來了?”
陸諶沒回複沈沅,隻眸色微鬱地複又問道:“你的身子很不舒服嗎?”
沈沅隻覺得今夜的陸諶格外的怪異,她剛要攜著碧梧離開這處,不想再同陸諶有過多的糾纏,卻見陸諶的麵色竟是微微一變。
隨即便覺,自己的腰肢也被一個結實修長的臂膀驀地環住了。
緋色官服寬大的袖擺,拂過了她的手背,使上麵的肌膚泛著癢意。
男人身上熟悉又冷冽的氣息也傾灑而至。
那種不怒自威的壓迫感席卷而至時,沈沅縱是不用看清他的長相,都知道來人到底是誰了。
陸之昀小心地圈護著沈沅,看向陸諶的那雙深邃鳳目卻稍顯冷厲,他見陸諶麵色微僵,嗓音雖然平靜,卻透著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疏離:“陸諶,你五嬸身子不舒服,是因為她有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