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朔熙被訓斥了後,小腦袋伏在母親的肩處,哇地一聲,就嚶嚶嗚嗚地哭了出來。
男孩一生下來就很康健,哭聲也格外的嘹亮。
沈沅邊哄著陸朔熙,邊對陸之昀道:“官人,您之前說的真對,妾身是得好好地留意朔哥兒的一舉一動了。”
沈沅覺得,陸之昀畢竟在官場浸淫了這麼多年,所以也應當有識人之能,說不定就是看出了陸朔熙性情中頑劣的一麵,才在之前對她叮囑了數回。
陸之昀走到了妻子身側後,陰臉將小小的嬰孩抱到了懷中。
陸朔熙甫一被父親抱住,便懨懨地打了個哈欠,連看都沒看陸之昀一眼,轉瞬的時當,便闔著眼眸睡了過去。
陸之昀凝睇著陸朔熙的小臉,腦海中,亦驀地浮現了一個不甚清晰的畫麵——
在那畫麵中,十歲大的陸朔熙手持著長刀,眼都未眨地便將一個跪地女子的腦袋砍了下來。
那頸動脈噴湧而出的鮮血,濺在了少年華貴的蟠龍圓領袍服上,陸朔熙微眯著雙眸,眼角眉梢間都浸著與他年齡不符的狠戾之色。
而他則站在陸朔熙的身後,卻並沒有阻攔他的行徑。
“你害死了孤的母後,砍你十次腦袋,都不能泄孤心頭之恨!”
陸之昀的思緒漸止於此。
他一直覺得沈沅前世的死因有些蹊蹺,按說沈沅雖然不幸流產,但太醫院的人卻對身為皇後的她竭儘所能的照拂,還用最好的補藥吊著她的命。
沈沅的身子弱歸弱,卻也不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就離他而去。
害死她的人,應當就是他記憶中,陸朔熙殺死的那個女人。
隻是陸之昀亦不能完完整整地想起第一世的全部回憶。
現在他隻想儘快地弄清楚,陸朔熙親手殺的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
休沐日。
卻說梅花書院招進來的生員們年歲相仿,資質和經曆也都相差無幾,陸之昀已經命人將沈沅書院中所有生員的底細查清。
他們中,以富商之子居多,官家子弟亦有伶仃的兩三個,他們的父親官階普遍不高,基本上都是京中七品以下的官員。
而梅花書院袁掌院的兄長,也不知被何人傳成了,是在戶部的寶鈔提舉司任著八品提舉一職,官階不大,但是好像能撈到不少的油水,所以周遭的街鄰們對沈沅的看法也有些微妙。
及至申時時分,日光猶很澄澈充足,生員們卻快散學歸家了,有幾個孩童的家舍離書院很近,便可自己走著歸家,無需父母或仆人專雇車馬來接。
林編修還在學堂給那兩三個好學的生員耐心地解惑。
沈沅為表對他這位前翰林學士的禮重,還特意命人專門騰出了一間齋舍,將其改造成了書房,供林編修休憩之用。
這齋舍中有方矮塌,還有一個大漆紅木書案,其上筆墨紙硯俱全。
置有靈璧石和矮鬆的盆栽為內景平添了幾分野趣,被立在了虯曲的根雕上。
書案後,掛了幅巨大的山水潑墨畫,畫上還懸著用截竹所製的此君聯。
書房內熏爐漸燃,登時間篆香繚繞,亦響起了渾厚曠遠的琴音。
沈沅聽見琴音後,頗感詫異,林編修正在學堂端坐,整個書院裡,還有誰會彈琴呢?
她循著聲音來到了書房處,見軒窗外載滿了修竹,恰時一陣清風拂過,竹葉擊合微蹭時,亦泛著颯颯的瑟鳴之音。
卻見端坐於琴桌之後的人,竟是陸之昀。
他穿著一襲淡灰色的闊袖鶴氅,衣擺微微曳地,風亦將他方士巾後的兩條垂帶吹起。
男人的身形挺拓峻然,氣質依舊深沉內斂,麵容亦比尋常的士人多了些冷峻,薄唇抿起的弧度略顯孤傲。
陸之昀撫琴撫得格外專注,他並沒有發現沈沅已經站在了齋舍之外。
得見此情此景,沈沅的眼眶卻於驀然間,變得微微濕潤。
她少時幻想中的雲先生,竟於此時陸之昀的身影漸漸重合。
在她的想象中,雲先生就應該是這副模樣,雖然不一定有同陸之昀一樣英俊且優越的外貌,但他身上那副傲骨錚錚,落拓不羈的文人氣節,就當是如眼前人一樣。
沈沅十歲時,便覺得雲先生,應當是位剛過而立的年長男性,這個年歲的男人,雖與年邁這詞毫不沾邊,卻又足夠的成熟穩重。
就連陸之昀此時彈奏的琴曲,都與沈沅少時所想的一樣。
是嵇康善彈的那曲《廣陵散》。
此曲與常曲不同,並不恬靜致遠,反是處處透著戈矛殺伐之氣,風動之時,更添蕭瑟肅殺之意。
比起沈沅想象中的雲先生,陸之昀的氣質要更襯此曲。
雲致鷺、陸之昀。
沈沅噙著眼淚,默聲念著這兩個名字,亦覺自己屬實是太過遲鈍了。
她的官人,會是雲先生嗎?
正此時,琴弦發出了利落的刹音,廣陵曲音隨之頓止。
陸之昀瞥首看向了站在門外的沈沅,低聲問道:“怎麼不進來?”:,,.